從文就是這樣一個人。他不喜歡表現自己。可是我和他接觸較多,就看出他身上有不少發光的東西。不僅有很高的才華,他還有一顆金子般的心。他工作多,事業發展,自己並不曾得到什麼報酬,反而引起不少的吱吱喳喳。那些吱吱喳喳加上多少年的小道消息,發展為今天所謂的爭議,這爭議曾經一度把他趕出文壇,不讓他給寫進文學史。但他還是默默地做他的工作(分派給他的新的工作),在極端困難的條件下,一樣地做出出色的成績。我接到從香港寄來的那本關於中國服裝史的大書,一方麵為老友新的成就感到興奮,一方麵又痛惜自己浪費掉的幾十年的光陰。我想起來了,就是在他那個新家的客廳裏,他對我不止講過一次這樣的話:“不要浪費時間。”後來他在上海對我、對靳以、對蕭乾也講過類似的話。我當時並不同意,不過我相信他是出於好心。
我在達子營沈家究竟住了兩個月或三個月,現在講不清楚了。這說明我的病(帕金森氏綜合症)在發展,不少的事逐漸走向遺忘。所以有必要記下不曾忘記的那些事情。不久靳以為文學季刊社在三座門大街十四號租了房子,要我同他一起搬過去,我便離開了從文家。在靳以那裏一直住到第二年七月。
北京圖書館和北海公園都在附近,我們經常去這兩處。從文非常忙,但在同一座城裏,我們常有機會見麵,從文還定期為《文藝》副刊宴請作者,我經常出席。他仍然勸我不要浪費時間,我發表的文章他似乎全讀過,有時也坦率地提些意見,我知道他對我很關心,對他們夫婦我隻有好感,我常常開玩笑地說我是他們家的“食客”,今天回想起來我還感到溫暖。一九三四年《文學季刊》創刊,兆和為創刊號寫稿,她的第一篇小說《湖畔》受到讀者歡迎。她唯一的短篇集“注釋2”後來就收在我主編的《文學叢刊》裏。
三
我提到坦率,提到真誠,因為我們不把話藏在心裏,我們之間自然會出現分歧,我們對不少的問題都有不同的看法。可是我要承認我們有過辯論,卻不曾有爭論。我們辯是非,並不爭勝負。
在從文和蕭乾的書信集《廢郵存底》中還保存著一封他給我的長信《給某作家》(一九三七)。我一九三五年在日本橫濱編寫的《點滴》裏也有一篇散文《沉落》是寫給他的。從這兩封信就可以看出我們間的分歧在什麼地方。
一九三四年我從北平回上海,小住一個時期,動身去日本前為《文學》雜誌寫了一個短篇《沉落》。小說發表時我已到了橫濱,從文讀了《沉落》非常生氣,寫信來質問我:“寫文章難道是為著泄氣!?”我也動了感情,馬上寫了回答。我承認“我寫文章沒有一次不是為著泄氣。”
他為什麼這樣生氣?因為我批評了周作人一類的知識分子。周作人當時是《文藝》副刊的一位主要撰稿人,從文常常用尊敬的口氣談起他。其實我也崇拜過這個人,我至今還喜歡讀他的一部分文章,從前他思想開明,對我國新文學的發展有過大的貢獻。可是當時我批判的、我擔心的並不是他的著作,而是他的生活,他的行為。從文認為我不理解周,我看倒是從文不理解他。可能我們兩人對周都不理解,但事實是:他終於做了為侵略者服務的漢奸。
回國以後我還和從文通過幾封長信,繼續我們這次的辯論,因為我又發表過文章,針對另外一些熟人,譬如對朱光潛的批評,後來我也承認自己有偏見有錯誤。從文著急起來,他勸我不要“那麼愛理會小處”,“莫把感情火氣過分糟蹋到這上麵”。他責備我:“什麼米米大的小事如×××之類的閑言小語也使你動火,把小東小西也當成敵人,”還說:“我覺得你感情的浪費真極可惜”。
我記不起我怎樣回答他,因為我那封留底的長信在“文革”中丟失了,造反派抄走了它,就沒有退回來。但我記得我想向他說明我還有理性,不會變成狂吠的瘋狗。我寫信,時而非常激動,時而停筆發笑,我想他有可能擔心我會發精神病!我不曾告訴他,他的話對我是連聲的警鍾,我知道我需要克製,我也懂得,他所說的“在一堆沉默日子裏討生活”的重要。我稱他為“敬愛的畏友”,我衷心地感謝他。當然我並不放棄我的主張,我也想通過辯論說服他。
我回國那年年底又去北平,靳以回天津照料母親的病,我到三座門大街結束《文學季刊》的事情,給房子退租。我去了達子營從文家,見到從文伉儷,非常親熱。他說:“這一年你過得不錯嘛。”他不再主編《文藝》副刊,把它交給了蕭乾,他自己隻編輯《大公報》的《星期文藝》,每周出一個整版。他向我組稿,我一口答應,就在十四號的北屋裏,每晚寫到深夜。外麵是嚴寒和靜寂。北平顯得十分陌生,大片烏雲籠罩在城市的上空,許多熟人都去了南方。我的筆拉不回兩年前同朋友們歡聚的日子,屋子裏隻有一爐火,我心裏也在燃燒,我寫,我要在暗夜裏叫號。我重複著小說中人物的話:“我不怕……因為我有信仰。”
文章發表的那天下午我動身回上海,從文、兆和到前門車站送行。“你還再來嗎?”從文微微一笑,緊緊握著我的手。
我張開口吐出一個“我”字,聲音就啞了,我多麼不願意在這個時候離開他們!我心裏想:“有你們在,我一定會再來。”
我不曾失信,不過我再來時已是十四年之後,在一個炎熱的夏天,城市充滿陽光,北平解放了。
四
抗戰期間蕭珊在西南聯大念書,一九四O年我從上海去昆明看望她,四一年我又從重慶去昆明,在昆明過了兩個暑假。從文在聯大教書,為了躲避敵機轟炸,他把家遷往呈貢,兆和同孩子們都住在鄉下。我們也乘火車去過呈貢看望他們。那個時候沒有教師節,教書老師普遍受到輕視,連大學教授也難使一家人溫飽,我曾經說過兩句話:“錢可以賺到更多的錢。書常常給人帶來不幸。”這就是那個社會的特點。他的文章寫得少了,因為出書困難;生活水平降低了,吃的、用的東西都在漲價。他不叫苦,臉上始終露出溫和的微笑。我還記得在昆明一家小飲食店裏幾次同他相遇,一兩碗米線作為晚餐,有西紅柿,還有雞蛋,我們就滿足了。
在昆明我們見麵的機會不多,但是我們不再辯論了,我們珍惜在一起的每時每刻,我們同遊過西山龍門,也一路跑過警報,看見炸彈落下後的濃煙,也看到血淋淋的屍體。過去一段時期他常常責備我:“你總說你有信仰,你也得讓別人感覺到你的信仰在哪裏。”現在我也感覺到他的信仰在什麼地方。隻要看到他臉上的笑容或者眼裏的閃光,我覺得心裏更踏實。離開昆明後三年中,我每年都要寫信求他不要放下筆,希望他多寫小說。我說:“我相信我們這個民族的潛在力量”;又說:“我極讚成你那埋頭做事的主張。”沒有能再去昆明,我更想念他。
他並不曾擱筆,可是作品寫得少。他過去的作品早已絕版,讀到的人不多。開明書店願意重印他的全部小說,他陸續將修訂稿寄去。可是一部分底稿在中途遺失,他歎息地告訴我,丟失的稿子偏偏是描寫社會疾苦的那一部分,出版的幾冊卻都是關於男女事情的。“這樣別人更不了解我了。”
最後一句不是原話,他也不僅說一句,但大意是如此。抗戰前他在上海《大公報》發表過批評海派的文章引起強烈的反感。在昆明他的某些文章又得罪了不少的人。因此常有對他不友好的文章和議論出現。他可能感到一點寂寞,偶爾也發發牢騷,但主要還是對那種越來越重視金錢、輕視知識的社會風氣。在這一點,我倒理解他,我在寫作生涯中挨過的罵可能比他多,我不能說我就不感到寂寞。但是我並沒有讓人罵死。我也看見他倒了又站起來,一直勤奮地工作。最後他被迫離開了文藝界。
五
那是一九四九年的事。最初北平和平解放,然後上海解放。六月我和靳以、辛笛、健吾、唐弢、趙家璧他們去北平,出席首次全國文代會,見到從各地來的許多熟人和分別多年的老友,還有更多的為國家和人民的前途獻出自己的青春和心血的文藝戰士。我很感動,我很興奮。
但是從文沒有露麵,他不是大會的代表。我們幾個人到他的家去,見到了他和兆和,他們早已不住在達子營了,不過我現在也說不出他們是不是住在東堂子胡同,因為一晃就是四十年,我的記憶模糊了。這幾十年中間我沒有看見他住過寬敞的房屋。最後他得到一個舒適的住處,卻已經疾病纏身,隻能讓人攙扶著在屋裏走走。我至今未見到他這個新居,一九八五年五月後我就未去過北京。不是我不想去,但我越來越舉步艱難了。
首屆文代會期間我們幾個人去從文家不止一次,表麵上看不出他有情緒,他臉上仍然露出微笑。他向我們打聽文藝界朋友的近況,他關心每一個熟人。然而文藝界似乎忘記了他。不給他出席文代會,以後還把他分配到曆史博物館做講解員,據說鄭振鐸到那裏參觀一個什麼展覽,見過他,但這是以後的事了。這年九月我第二次來北平出席全國政協會議,接著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北京又成為首都,這次我大約住了三個星期,我幾次看望從文,交談的機會較多,我才了解一些真實情況。北平解放前後當地報紙上刊載了一些批判他的署名文章,有的還是在香港報上發表過的,十分尖銳。他在圍城裏,已經感到很孤寂,對形勢和政策也不理解,隻希望有一兩個文藝界熟人見見他,同他談談。他當時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仿佛就要掉進水裏,多麼需要人來拉他一把。可是他的期望落了空。他隻好到華北革大去了,反正知識分子應當進行思想改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