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日本無條件投降的消息,我非常高興。不過說句老實話,當時我並沒有想到“勝利”這兩個字。我感到的並不是勝利的喜悅。我隻覺得壓在我頭上的一個可怕的長的夢魘去掉了。一個濃黑的暗夜發白了。這八年來我走過了好些地方,經曆了,看見了許多事情。我自己當然不能說對抗戰盡過多少力。但我卻看見那無數的平民為著這個戰爭流了血,流了汗,犧牲了他們所有的、所寶貴的一切,他們默默地活著,默默地死去。他們沒有要求過什麼,也沒有得到過什麼。發財的不是他們,說漂亮話的不是他們。說是一切都為了這個聖戰,他們受苦、犧牲,都並無怨言。現在聖戰成功了,那麼他們的犧牲和受苦也應該終結了。那些血,那些殘殺,那些大破壞,我在上海、在廣州、在桂林……看見的種種可怖的景象都應該消滅了。的確我仿佛是從一個可怕的長的夢魘中醒了過來似的。所以八月十日之夜晚,我擠在“精神堡壘”前麵狂歡的人群中大聲笑著。這些年來我悶得夠了。
可是這樣的喜悅在第二天早上就不知道飛到哪裏去了。我覺得昨晚上做了一個快樂的夢。這天報紙上充滿著“勝利”和類似勝利的字眼,我才想到了“勝利”。他們說得似乎都不錯,很有理。但是不知為了什麼緣故,我總覺得我腦子有些糊塗,我想起昨夜狂歡的事,更覺得不好意思,我似乎不配跟著別人歡笑,因為這個勝仗不是我打出來的,而且我連想也沒有想到,勝利自己就送過來了。我更耽心,這個勝利縱使我會有一份兒,它分到我名下,我也不會抓住它,它會飛走的。我對這勝利沒有一點準備,我狂歡得太早了。
“那麼趕快準備迎接勝利吧,”一個朋友鼓勵我說。他是一個樂觀派。
準備,迎接都不錯。但是怎樣準備呢?我正為著這個“準備”發愁。
單是“勝利”兩個字並不能解決我們的一切問題,我們狂歡得太早了。
8月14夜。
“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四六年五月《抗戰文藝》第十卷第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