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老托爾斯泰學習“注釋1”(1 / 1)

幾個月前我給冰心大姐寫信發牢騷,抱怨自己的處境。我們通信話都很短,因為彼此熟悉,了解,許多話不需要寫出來,發牢騷也不用長篇大論。我講兩三句,她就明白了,或者給我一點安慰,或者批評兩句,其實批評的時候極少,我的牢騷常常引起她的共鳴,或者給她帶來煩惱。

我從小愛發牢騷,但決非無病呻吟,而且我不善於言辭,不會表達自己的思想,用嘴講不出來的,我隻好靠筆幫忙,因此走上了寫作的路。我不是經過刻苦鑽研、勤奮讀寫,取得若幹成就的。我不過借用文字作武器,在作品中生活,在作品中奮鬥。不管拿著筆,或者放下筆,我都是在生活。寫作幾十年我從未想到什麼成功,什麼成就。攤開稿紙,我隻有一個念頭:奮筆前進。

我就奮筆前進吧。直到某一天出現了人畜互相轉化的“魔法時代”,我給捆住胳膊綁住腳,整整十一年沒有能寫一篇文章。我真的相信自己給“打翻在地,踏上一腳,永世不得翻身”了,忽然發現那些符咒都失了效力,我的手仍然能寫字。在“牛棚”關了十年之後,我還是一個“人”,能用自己的腦子思考。我要繼續前進,可是我已年逾古稀,奮筆無力了。

年輕時候我不高興聽見“老”字,我常常對朋友說:“我隻要活到四十。”豈但四十!不知不覺中我已過了六十,開始感到疲倦,正考慮擱筆的時候卻被當作“牛鬼”揪到幹校,不準言老,也不敢言老了。在幹校我和另一個審查對象抬一籮筐菜皮送到豬場,半路上跌進了壟溝,自己從水裏爬上來,沒有人關心地問一句,我隻聽見幾聲大笑。

隻有十年夢醒我才懂得保護自己;讓人稱公稱老,我才記起自己的年紀;疾病纏身,我才想到擱筆休息。活到八十七歲,我的確感到精疲力竭。但是今天和從前一樣,我還得老老實實地活下去。我的原則仍然是講真話,掏出自己的心。其實這不過老調重彈。我並非自吹自擂獨家販賣真貨,或者我在傳播真理,我唯一的宗旨是不欺騙讀者,自己想說什麼就寫什麼,不停地探索,不斷地追求,倘使發現錯誤,就承認錯誤,決不堅持錯誤。讀者是我真正的“評委”,我並不要他們跟著我走。有話要講,我才拿筆。我的手不聽指揮,我又把筆放下。我需要安靜。我也希望得到安靜。但是我會得到安靜麼?

我的時間已經不多,我要好好地利用它。我渴望安靜,也隻是為了勤奮而有效地使用這支筆。我回顧過去,寫作一生,我並未盡責,也未還清欠債,半夜夢醒,在床上想來想去,深感愧對讀者,萬分激動,我哪裏來的安靜?當然到了最後一刻我也會撒手而去,可能還有不少套話、大話、廢話、空話、假話……把我送上西天,但是我留下的每張稿紙上都有這樣三個字:講真話。

俄羅斯大作家列夫托爾斯泰被稱為十九世紀世界的良心,他標榜“心口一致”,追求“言行一致”,為了講真話,他以八十高齡離家出走,中途病死在火車站上。

向老托爾斯泰學習,我也提倡“講真話”。我說得明明白白:安徒生童話裏的小孩分明看見皇帝陛下“什麼衣服也沒有穿”,就老老實實地講了出來。我說的“講真話”就是這樣簡單,這裏並沒有高深的學問。

1991年9月8日

“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九二年一月二十五日《收獲》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