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注釋1”(1 / 2)

在最近的《大公報》上讀到白傑明先生的一篇文章,裏麵有一句話我非常欣賞:“要是想真正搞出一些尖端性的或有創新意義的東西來,非得讓人家探索不可。”“注釋2”在我的周圍,有些人聽見“探索”二字就懷疑,甚至擔心。有一份受到批判的地下刊物不是叫做《探索》嗎?我還是那句老話:我沒有讀過這類刊物,沒有發言權。我講的是另一回事。但是有人警告說:“你要探索,要創新,就是不滿現狀,‘不滿現狀’可要當心啊!”

不滿現狀,說對了。不滿現狀(也就是不安於現狀)有多種多樣:有的人不滿意自己的現狀,有的人不滿意別人的現狀;有的人不滿意小範圍的現狀,有的人不滿意大範圍的現狀。

談到別人的現狀,談到大範圍的現狀,問題就大了,因為別人會覺得他的現狀很好,會覺得大範圍的現狀很好,你不滿意,當然容易引起爭論。例如我們每天早晨要自己去取牛奶;領取幾塊、十幾塊錢稿費也得自己到郵局排隊;一個幾本書的郵包也要自己去拿;什麼事都要自己去辦,我還有兒子和女婿可以幫忙。我一位朋友年過古稀,老伴又有病,走路不便,處理這些事,就感到困難了。又如我還有一個朋友在大學裏教書,她說她有時得自己去搬運講義、教材。……對這類事情,各人有不同的看法,有人認為“各人為自己服務”是對知識分子改造的成績,我過去也是這樣想的。可是我想來想去,現在卻有了另一種想法:一個人為自己服務的時間越多,他為人民服務的時間就越少。這樣的話近兩年來我到處講、反複講(“四人幫”橫行時期我沒有發言權),並不起作用。我不滿意這些現狀,別人卻不是這樣看。再如有人說我們社會裏已經有了“道不拾遺,夜不閉戶”的現象,在電視機熒光屏上我卻看見了審判盜竊殺人犯的場麵。別人說這不是主流,他說得對,但他說的“美妙”裏總不能包括盜竊殺人吧。爭論起來是很麻煩的事,何況我缺乏辯才!

所以我隻談我自己的事。首先回顧我的過去,我隱隱約約記得的是在廣元縣知縣衙門裏的事情,這是最早的回憶!那個時候我不過四五歲,人們叫我“四公爺”(即四少爺),我父親在二堂審案,我常常站在左側偏後旁聽。這說明我是個官僚地主的少爺。我從小就不滿意這個現狀,覺得做少爺沒有意思,但當時我並沒有認為生在大戶人家是“出身不好”,更談不到立誌背叛自己的階級。我隻是討厭那些繁重的禮節,而且也不習慣那種把人分為上等人與下等人的“分類法”。關於禮節,有一次我祖父在成都過生日,我的父母在廣元慶祝,要我叩頭,我不肯,就挨了一頓打。幸而我的父母當時不懂得“無限上綱”,打過就算了事,還允許我一生保留著對禮節和各種形式主義的厭惡。

至於說到“分類法”,我對它的不習慣(或者可以說不滿意)表現在我喜歡生活在所謂“下等人”中間,同他們交朋友,聽他們講故事,我覺得他們比較所謂“上等人”像老爺、少爺、老太爺之類心地單純得多,善良得多。當時我絕沒有想到什麼“深入生活”,“改造思想”,我喜歡到聽差們住的門房裏去,到轎夫們住的馬房裏去,隻是因為我熱愛這些人,這時我已經是十歲以上的孩子了。在我們家裏人看來這是“不求上進”、“有失身份”的舉動。可是沒有人向上麵打小報告,我祖父、父親、叔父們都不知道,因此也不曾橫加幹涉,我照舊在門房和馬房裏出入,一直到我祖父死後,我發現了大門以外的廣闊的世界,我待在家裏的時間就少了,不久我考進了外國語專門學校的補習班。

以上的話隻是說明:一,我不曾受過正規的教育;二,我從來不安於現狀,總想改變自己的現狀。我家裏“上麵的人”從我祖父到我大哥(我大哥對我已經沒有任何權威了)都希望我做一個“揚名顯親”、“有錢有勢”的人,可是我不會走那條現成的路,我不會讓他們牽著鼻子走。

從我生下來起,並沒有人命令我寫小說。我到法國是為了學一門學問。我自己也沒有想到我會在巴黎開始寫什麼小說,結果兩年中什麼也沒有學會,回國後卻找到了一樣職業:寫作。家裏的人又再三叮囑要我走他們安排的路,可是我偏偏走了沒有人給我安排的那一條。盡管我的原稿裏還有錯別字,而且常常寫出冗長的歐化句子,但是我邊寫、邊學、邊改,幾十年的經驗使我懂得一個道理:人從沒有路的地方走出一條路來。

這幾年來我常常想,要是我當初聽從我家裏人的吩咐,不動腦筋地走他們指引的道路,今天我會變成什麼樣子。我的結局我自己也想得到,我在《寒夜》裏寫過一個小知識分子(一個肺病患者)的死亡,這就是我可能有的結局,因為我單純、坦白、不懂人情世故,不會討好別人,耍不來花招,玩不來手法,走不了“光宗耀祖,青雲直上”的大道。倘使唯唯諾諾地依順別人,我祖父要我安於現狀,我父親(他死得早,我十三歲就失去了父親)要我安於現狀,我大哥也要我安於現狀,我就隻好裝聾作啞地混日子;我祖父在我十五歲時神經失常地患病死去,我大哥在我二十七歲時破產自殺,那麼我怎樣活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