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注釋1”(2 / 2)

但是我從小就不安於現狀,我總是在想改變我的現狀,因為我不願意白吃幹飯混日子。今天我想多寫些文章,多完成兩三部作品,也仍然是想改變我的現狀。想多做事情,想把事情做好,想多動腦筋思考,我過去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雖然我的成績很小,雖然我因為是“臭老九”遭受“四人幫”及其爪牙的打擊和迫害,可是我仍然認為選擇了文學的道路是我的幸運。我同胞兄弟五人,連嫡堂弟兄一共二十三個,活到今天的不到一半,我年紀最大,還能夠奮筆寫作,是莫大的幸福。這幸福就是從不安於現狀來的。年輕時我喜歡引用法國資產階級革命家喬治丹東的話:“大膽,大膽,永遠大膽。”現在我又想起了它。這十幾年中間我看見的膽小怕事的人太多了!有一個時期我也誠心誠意地想讓自己“脫胎換骨、重新做人”,改造成為沒有自己意誌的機器人。我為什麼對《未來世界》影片中的機器人感到興趣、幾次在文章裏談起“它”呢?隻是因為我在“牛棚”裏當過地地道道的機器人,而且不以為恥地、賣力氣地做著機器人。後來我發現了這是一場大騙局,我的心死了(古話說“哀莫大於心死!”),我走進“牛棚”的時候,就想起意大利詩人但丁的《神曲》:經過我這裏走進苦痛的城,

經過我這裏走進永恒的痛苦

這說明過去有一個時期的確有人用“地獄”來懲罰那些不安於現狀的人。我相信會有新的但丁寫出新的《神曲》來。

白傑明先生說,“想真正搞出……有創新意義的東西”,就要“讓人家探索”。對,要“探索”,才能“創新”,才能“搞出一些尖端性的”東西。他的意思很明顯:要實現四個現代化,就應當讓人家探索。但是據我看,一個“讓”字還不夠,還需要一個字,一個更重要的字--就是敢字,敢不敢的“敢”字。不久前在上海舉行了瞿白音同誌的追悼會。白音同誌,不是因為寫了一篇《創新獨白》就受盡地獄般的磨煉嗎?最初也是有人“讓”他“創新”的。可是後來不知從哪裏鑽出來一批巨靈神,於是一切都改變了。在這方麵我也有豐富的經驗,我也付出了可怕的代價。但是我比白音同誌幸運,今天我還能探索,還能思考,還能活下去,也還能不混日子。不過也隻是這麼一點點,沒有什麼值得自我吹噓的東西,連《創新獨白》也沒有。一九六二年我“遵命”發揚民主,在上海二次文代會上發言中講了幾句自己的話,不久運動一來,連自己也感覺到犯了大罪,“文革”時期我在“牛棚”裏給揪出來示眾、自報罪行的時候,我從未忘記“報”這件“發揚民主”的“反黨罪行”。這就是劉郎同誌在《除夕續舊句》詩注中所說的“折磨自己”。“注釋3”這種折磨當然是十分痛苦的,現在我還忘記不了(不是不想忘記)。

我講這些話隻是說明一個問題:你就是讓人家探索,人家也不敢探索,不肯探索;不敢創新,不肯創新。有人說:“根據過去的經驗,還是唯唯諾諾地混日子保險,我們不是經常告訴自己的小孩:聽話的孩子就是好孩子嗎?”

我自己也是在“聽話”的教育中長大的,我還是經過“四人幫”的“聽話”機器加工改造過的。現在到了給自己做總結的時候了。我可以這樣說:我還不是機器人,而且恐怕永遠做不了機器人。

所以我還是要探索下去。

2月9日。

“注釋1”本篇最初連續發表於一九八〇年二月二十九、三月一日香港《大公報大公園》。

“注釋2”見一月二十五日香港《大公報大公園》,特約稿《異樣也是常態》。

“注釋3”見二月四日香港《大公報大公園》。原話是:“在政治運動中,自己受到衝擊,受盡了別人的折磨,但自己千萬不要折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