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訪巴黎“注釋1”(2 / 2)

我這次到巴黎是來參加國際筆會的裏昂大會。大會在裏昂開幕,在巴黎閉幕,一共舉行了五天。這是第四十五屆的國際大會了,但在我看來它隻是個開端。對國際筆會我個人有特殊的看法:它應當成為世界作家的講壇,它應當成為保衛世界和平、發展國際文化的一種強大的精神力量。這是理想,這是目標,我以為它的前途是十分光明的。可能有人不同意我這個意見,反正這是長遠的事情,今後還有不少討論它的機會。

這次在法國,我們並未接受任何團體或者個人的邀請,開會以外的時間都可以由我們按照自己的願望安排,出外訪友也好,在住處會見客人也好,參觀藝術寶藏也好,遊覽名勝古跡也好,到大樹林中散步也好。巴黎不愧為世界文化名都,一代接一代的讀者從不朽的文學名著中熟悉它的一切,熱愛它的一切。法國人珍惜他們的過去,熱愛他們的曆史。以巴黎為例,他們把現在同過去結合得非常好。他們保存了舊的,建設了新的。法蘭西始終是法蘭西。即使先賢祠前廣場上停滿了轎車,我還可以到盧騷像前表示敬意。在協和廣場上方尖碑前我還仿佛看見了兩百年前斷頭機上帶血的大刀。在短短的一兩小時內我回顧了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兩百年間的道路。我對進步人類的前途仍然充滿信心。

以上隻是我個人的感受,我個人的想法。這次在巴黎小住比較清閑,有時間觀察,也有時間思考,還有時間同朋友們閑談。我的確認真地想過了一番。在國內我常常聽人說,我自己也這樣想過:西方國家裏物質豐富,精神空虛。三次訪法,我都沒有接觸上層社會的機會,因此我並不特別感覺到“物質豐富”。同文化界人士往來較多,了解較深,用我的心跟他們的心相比,我也不覺得他們比我“精神空虛”,有一位華裔女漢學家一天忙到晚,我問她為什麼要這樣,她說她需要學習,需要工作,閑著反而不舒服。可是看她那樣生活,我倒感到太緊張,受不了。從國外回來我常常想到我們一句俗話:“在家千日好。”在我們這裏“個人奮鬥”經常受到批判,吃大鍋飯混日子倒很容易,我也習慣了“混”的生活,我不願意、也不可能從早到晚地拚命幹下去了。然而我能說那樣拚命幹下去的人就是“精神空虛”嗎?

我在上海家中晚間常看電視節目消遣。在國外偶爾也看電視。初看西方節目,覺得節奏太快,不習慣。看多了,習慣了,回到國內又嫌我們的節目節奏太慢。我知道過一個時候我又會習慣於慢的節奏。但是我忘記不了一件事情,有一天我們在高速公路上行車返回巴黎。這是星期天的傍晚,出去休假的人紛紛趕回城來,轎車一輛接一輛排成一根長線。我們的車子擠在中間隨大流飛奔。速度太快,我有點緊張,我想要是我們的車子忽然出毛病開不動了,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坐在我身邊的朋友仿佛猜到了我的思想,就帶笑地談起來。他說:“有一回我開車回城裏,車子比現在更多。我已經十分疲勞,但是欲罷不能。我像一個機器人在滾滾車流中向前飛奔。有一股巨大力量推動我,我停不下來。我要是停下,那麼幾十輛,幾百輛車子都撞上來,怎麼得了!我隻好振作起來開車回家,好像害了一場病一樣,第二天睡了一天。我們這個時代就是這樣,大家都像在高速公路上行車,你得往前奔,不能停啊。別人不讓你停啊!”

這位朋友還講了一些話,我不在這裏引用了。關於他的事我本來可以多講幾句,不過我看也用不著了。“物質豐富”,那是上層社會的事,與他無緣。“精神空虛”呢,“精神空虛”的人是沒有精力和勇氣往前飛奔的!……

最後我接受了瑞士蘇黎世市長先生的盛情邀請,九月三十日早晨告別了巴黎,在風景如畫的蘇黎世湖畔度過了難忘的一周的假期。

5月31日。

“注釋1”本篇最初連續發表於一九八二年六月九、十日香港《大公報大公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