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明版《巴金選集》“注釋1”自序(1 / 2)

我開始寫小說的時間是一九二七年的春天。那時我和一個朋友同住在巴黎拉丁區一家古老公寓五層樓上的一個房間裏麵。我後來在一篇《回憶》裏描寫那個房間說:屋子是窄小的。窗戶整天開著,下麵是一條靜寂的小街,那裏通常隻有寥寥的幾個行人。街角有一家小小的咖啡店,我從窗戶裏也可以望見人們在那大開著的玻璃門裏進出。但是我卻沒有聽到酗酒或賭博的鬧聲。正對麵是一所大樓,這古老的建築不僅阻攔了我的視線,也遮住了陽光,使我那間充滿煤氣和洋蔥味的小屋顯得更憂鬱、更陰暗了。

我在同一篇文章裏描寫我那時的生活道:

我的生活是很單調的,很呆板的。我每天上午到那殘留著寥落的枯樹的盧森堡公園裏散步,晚上到Alliance Francaise附設的夜校補習法文。白天就留在旅館裏讓破舊的書本蠶食我的年輕的生命。我在屋子裏翻閱那些別人不要讀的書。常常在一陣難堪的靜寂以後,空氣忽然震動起來,街道也震動了,甚至我的房間也震動了,耳邊隻是一片隆隆的聲音。我簡直忘了我這個身子在什麼地方,周圍好像發生了一個絕大的變動。漸漸地鬧聲消失了。經驗告訴我:一輛載重的卡車在下麵石子鋪砌的街道上馳過了。不久一切又複歸於靜寂。我慢慢地站起來走到窗前,伸出頭去看這條似乎受了傷的街;我又看街角的咖啡店,那裏也是冷靜的,有兩三個人在那裏喝酒哼小曲。於是我的心又被一陣難堪的孤寂壓倒了。

晚上十一點鍾以後我和朋友衛從夜校出來,腳踏著雨濕的寂靜的街道,眼望著杏紅色的天空,望著兩塊墓碑似的聖母院的鍾樓,一股不能熄滅的火焰又在我的心裏燃燒起來。我的眼睛開始在微雨的點滴中看見了一個幻景。有一次我一個人走過國葬院旁邊的一條路,我走到了盧騷的銅像的腳下,不自覺地伸出手去撫摩那冰冷的石座,就像撫摩一個親人,然後我抬起頭仰望著那個拿著書和草帽的屹立著的巨人,那個被托爾斯太稱為“十八世紀的全世界的良心”的法國思想家。我站了好一會兒,我忘了一切的痛苦,直到警察的沉重的腳步聲使我突然明白自己是活在怎樣的一個世界裏的時候。

每夜回到旅館裏,稍微休息了一下我這疲倦的身子,就點燃煤氣爐,煮茶來喝。於是聖母院的悲哀的鍾聲又響了,沉重地打在我的心上。

在這樣的環境裏,過去的回憶又繼續來折磨我了。我想到在上海的活動的生活,我想到那些在苦鬥中的朋友,我想到那過去的愛和恨,悲哀和歡樂,受苦和同情,希望和掙紮,我想到過去的一切,我的心就像被刀割著痛。那不能熄滅的火焰又猛烈地燃燒起來了。

於是:

為了安慰這一顆寂寞的年輕的心,我便開始把我從生活裏得到的一點東西寫下來。每天晚上我一麵聽著聖母院的鍾聲,一麵在一本練習簿上寫一點類似小說的東西,這樣在三月裏我就寫成了《滅亡》的前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