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集》“注釋1”代跋--複采臣信(1 / 1)

采臣:

來信和布魯南同誌的信都收到了。你們要重印《懷念集》並出版增訂本,我當然同意。你們增補了七篇文章,我又找到了第八篇,我看大概不會有遺漏了。可是把發表過的懷念文章重讀一遍,我才明白不但有遺漏,而且遺漏太多!我還記得近兩三年間常有人來信建議我為某某亡友講幾句話,或者談談我對某些故人的懷念。我又寫了一些。我願意寫,我也應當寫。不過我寫得很吃力,這是由於我的病。我寫得很慢,因為我蘸著自己的心血在寫作。好不容易寫完一篇,我歎一口氣,仿佛償還了一筆債。我下了決心:一筆一筆地還,一篇一篇地寫,欠賬再多,也要還清。我一直這樣地相信。

但是現在坐在書桌前,望著玻璃板上一些亂堆著的信件、稿紙和報刊,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無法搬動這座“紙山”,也很難在桌上攤開一張稿紙順利地寫幾行字。靜靜地坐著,默默地思考,不過一刻鍾,我就感到十分疲倦。原來我是一個病人,我明白我不得不擱筆了。

擱筆,這不是空話。我並不想擱筆,但是筆不服從我的指揮,手不聽我的話,我越是著急,心越是跳得厲害,手也越抖得厲害。這說明必須到此為止了。所有未寫完的話,一切不曾傾吐的感情,今後都隻好給咽在肚裏,它們將作為燈油讓我心裏這盞長明燈燃下去,長久地燃下去。那麼即使我無法再寫一個字,我也不會浪費我的有限的時光。印在紙上的字是不能讓人隨意揩掉的。我的思想還是要和我對朋友們的深切懷念緊緊地貼在一起,我的心也絕不會遠離朋友們的心。即使不能用文字,我也可以用行為表示我的忠誠。

三十年代我就說過我靠感情生活,而且正是友情使我幾十年的生活有了光彩。從這方麵說,我是一個幸福的人。也可以說,對我的許多朋友(不論是亡故的或者健在的,不論是年長的或者年輕的)我欠下了還不清的債。“還債”的話我講了幾十年,隻有在沒有精力繼續動筆的今天,我才明白:反複講來講去的空話有什麼用,倘使我不能做一件事說明我的忠誠?!

最近我常常想起英國作家王爾德的兩篇童話《忠實的朋友》和《快樂王子》。我絕不做那個自吹自擂、專說漂亮話的磨麵師大修,我寧願作凍死在快樂王子銅像腳下的小燕子!

巴金 1987年3月20日。

“注釋1”這裏指的是《懷念集》增訂本。一九八九年六月寧夏人民出版社出版。采臣,作者的大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