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如同誌:
信早收到,我指的是您寫給冰心大姊要她找我為傳記作序的那封信。對您我並不感到陌生,我在北京醫院大姊的病房裏見過您,即使我們沒有機會交談,可是我經常聽見大姊和家人講到您,知道您在搜集資料,為她編全集寫傳記。大姊對孩子們開玩笑說:“有些事你們不知道,可以問卓如。”拿起大姊轉寄來的厚厚一疊《冰心傳》翻了翻,我也不得不佩服您這個“冰心通”。您喚起我數不清的回憶。當時年輕的讀者容易熟悉青年作者的事情。我們喜歡冰心,跟著她愛星星,愛大海,我這個孤寂的孩子在她的作品裏找到溫暖,找到失去的母愛。我還記得離家前的那個夏天滿園蟬聲中我和一個堂弟讀著《繁星》,一邊學寫“小詩”。這些小詩今天還鮮明地印在我的心上,雖然我就隻寫了十幾二十首。我不是詩人,我卻常常覺得有人吟著詩走在我的前麵,我也不知不覺地吟著詩慢慢地走上前去。
給您回信並不是困難的事情,因為我們互相了解,一位詩人和她的作品把我們的心連在一起。您寫的我已熟悉,您講的我也知道。不用翻閱您寄來的厚厚的印張,我早已回到六、七十年前溫暖的夢中。我有那麼深的感情,和那麼多的回憶!為《冰心傳》作序,我擔心病中無法從容構思,寫不出像樣的序文,但是我又不能交一份白卷,因為我有責任為我那一代人表態。我不敢一口答應,也不願一口謝絕。
就在這個時候,熱浪襲擊上海,我坐立不安,度日如年,無法動筆,又不能擱筆,感到進退兩難,忽然看到大姊寫給香香的信,短短的一句:“也隻要幾句真話!”這是對我說的。我明白了。的確有幾句真話我非講不可。
冰心大姊不過比我年長四歲,可是她在前麵跑了那麼一大段路。她是“五四”文學運動最後一位元老,我卻隻是這運動的一個產兒。她寫了差不多整整一個世紀,到今天還不肯放下筆。盡管她幾次摔傷、骨折,盡管她遭逢不幸、失去老伴,她並不關心自己,始終舉目向前,為我們國家和民族的前途繼續獻出自己的心血。雖然她有很長的寫作經曆,雖然健在的作家中她起步最早,她卻喜歡接近年輕讀者,在他們中間不斷地汲取養料。
她這個與本世紀同年齡的老作家的確是我們新文學的最後一位元老,這稱號她是受之無愧的。但是把“老”字同她連在一起,我又感到抱歉,因為她的頭腦比好些年輕人的更清醒,她的思想更敏銳,對祖國和人民她有更深的愛。我勸她休息,盼她保重,祝願她健康長壽。然而在病榻前,在書房內,靠助步器幫忙,她接待客人,答複來信,發表文章。她呼籲,她請求,她那些真誠的語言,她那些充滿感情的文字,都是為了我們這個多災多難的國家,都是為了我們大家熟悉的忠誠老實的人民。她要求“真話”,她追求“真話”,將近一個世紀過去了,她還用自己做榜樣鼓勵大家講“真話”,寫“真話”。我聽說有人不理解她用寶貴的心血寫成的文章,隨意地刪削它們。我也知道她有些“刺眼的句子”不討人歡喜,要讓它們和讀者見麵,需要作家多大的勇氣。但是大多數讀者了解她,大多數作家敬愛她。她是那麼坦率,又那麼純真!她是那麼堅定,又那麼堅強!作為讀者,我不曾上當受騙;作為朋友,我因這友誼而深感自豪。更難得的是她今天仍然那麼年輕!我可以說:她永遠年輕!
思想不老的人才永遠年輕!
冰心大姊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她的傳記就是一本讀了使人感到永遠年輕的書。
巴金 1988年7月28日上海。
“注釋1”《冰心傳》:卓如著。一九八八年九月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