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3)

連著八年打仗打得人心惶惶,戰爭從來就是一種末日的象征,有多少人會死在這些戰爭中?有幾個人敢保證自己能活到戰後?戰爭中多活一天都是賺來的,哪敢橫挑豎撿?有的人怕活不到戰後匆忙就找個人結婚了,是個人就行,更多的人連肚子都顧不過來自然無心思淫欲之事。可是她賀紅雨,就是在戰爭中都沒有匆匆找個人胡亂嫁了,隻要是個男人就行,管他是瞎子聾子?如今仗打總算完了,雖是冬天,卻自有一個無形的春天在這冬天腹內結成了胚胎,自顧自地迅速長大起來,並悄無聲息地提前生出來了。誰不渴望活著?枯燥的冬天擋不住這芯子裏的蠢蠢欲動,像一條剛出殼的遊蛇蜿蜒著爬過人們的心裏。於是這戰後的半年裏,結婚的結婚,懷孕的懷孕,安定縣裏突然平添了很多奸情、酗酒和打架。

二月二到了,是青龍抬頭的時候了,安定縣的人們在這天裏不去河邊、井上擔水,以免把龍卵帶回家。在河邊、井旁走動與勞作時,人們都很安靜,盡可能不弄出聲響,以免驚動了青龍,把風調雨順的好年景破壞了。這天人們還要帶著酒帶著麻花、饊子去趕花潮,吃麻花、饊子代表著“啃龍骨”。女人們在這天早早起來煮蔓菁湯,遍灑屋內牆縫、牆角、炕席底、床下,這是“禁百蟲”。傳說這天百蟲蘇醒,老人們在牆上貼上畫著藥葫蘆的符,葫蘆裏裝著蛇、蠍、蜈蚣、蚰蜒、蜘蛛五毒蟲害,貼在牆上可以“辟百蟲”。

這是一個悲壯的、人為的春天,一切都等待著複活和受孕。

從賀紅雨第一眼見到段星瑞的時候,她就注意到他了,一個窮教師。後來她又想方設法去打聽了這個人,知道這個人居然和自己同病相憐,她是嫁不掉,他是娶不到。可是他們兩個在安定縣裏就真的那麼不如人?就該被別人挑三揀四?笑話!於是後來每次在窗戶上看到他的影子時,她竟然覺得是親切的,就像是,這是和自己在一個戰場上的戰友,在這個縣城裏,隻有他們兩個是真正的戰友,是可以真正惺惺相惜的。她習慣了每天下午在繡樓的窗口看著他的影子走過窗下,這倒成了她乏味枯燥的生活中的一種消遣。日子靜靜地流動著,這樣不知道過了多少時日,忽然有那麼一天,她趴在窗戶上時突然想到,這個人……這個人,也許還是可以的吧。

當時,這個想法讓她自己都嚇一跳,他?他這麼窮,這麼老——都二十六了,他的家底她是早已打聽清楚的了,除了兩間破屋,還有個癱子的爹等著人伺候。怎麼能嫁給這樣的男人?可是他長得漂亮,雖然沒有錢,當然了,如果他漂亮還有錢,那就萬萬不是她該考慮的。可是現在,他徒有一張麵孔,一扇身高,不是也娶不到老婆嗎?他又有個癱子的父親,一天到晚等著吃藥煎藥,在這樣內外交困青黃不接的時候,有個女人願意嫁給他,他自然是應該感激涕零才是,他還想怎樣?打一輩子光棍?怕他沒那誌氣。等著自己鹹魚翻身?那都猴年馬月的事情了,一個每月賺點小米的窮教員,連點翻身的影子都捉不到。他還敢嫌棄她?他畢竟是讀過書的人,萬一,萬一有一天他知道了她曾經有過那樣一個可怕的黃昏,也不至於會多麼殘酷地對待她吧。那是她的錯嗎?可是她知道有幾個男人會以為那不是她的錯?自古到今哪個男人不是在心裏把女人當做私產?再加上女人心甘情願地讓自己做男人的私產。她不能把自己逼上絕路,她是自私的,誰都是自私的,每個人都在為自己尋找著可進可退的道路。

嫁給他窮是窮了點,屈是屈了點,她家畢竟幾代都是富商。可是他如果感激她就會對她好,一個馬上二十二歲的女人還圖什麼?眼看著就要嫁不出去的女人。那些有錢的人家也不是沒有,可是他們的錢與她有什麼關係,就連自己父親的錢,與自己又有什麼關係?他的錢都是留給他兒子的,從古到今所有的有錢人生個兒子就是為了將來繼承財產,錢雖是身外之物,但自己家的錢決不能落到外姓人的手中去。

他們不是都嫌她生得不好看嗎,那她就偏嫁個漂亮的男人給他們看看。就是她生個孩子,如果跟了父親,那也是很漂亮的,也算替自己爭了口氣。再說了,段星瑞雖然窮,但是畢竟讀過書,起碼知書達理,起碼有份教書的工作,就是小米也是有幾升的,決不至於像她弟弟賀天聲那樣終日遊手好閑,兩隻肩膀扛著一張嘴,一輩子就等著靠別人活了。就算有金山銀山,還沒有坐吃山空的一天?段星瑞有文化,這是好事,總不會像那些大字不識一個的漢子們那樣,種地回來除了喝酒就是打老婆消遣,晉中一帶有民歌作證“天陰下雨抽空打婆娘”。打老婆都要抽著空,在下雨天不能幹活的時候打,就像是閑下來打麻將一樣真是消遣了。他一個教書的總不至於也這樣吧,起碼知道女人也是人。至於他那父親,一個癱子還能不死了?伺候他殷勤點他就多活幾年,不然還不就少活幾年。

自己家隔壁不就有個癱子嗎,三個兒子都不管,老太太癱在炕上下不了地,又沒人在身邊伺候,整日不敢喝水,就怕要尿尿的時候沒人伺候,實在憋不住隻好尿到褥子上。尿到褥子上還不敢吱聲,就日夜睡在涼冰冰濕漉漉的被筒裏。最後因為臭氣熏天被兒子們發現了,一陣打罵,恨不得把老太太扔出去,最後想了個法子,就是用油紙把她裹了起來。防水。老太太被包裹得像隻蛹,整日在枕頭上哭,哎呀,你說我怎麼就不死呢,怎麼就死不了呢,快點死了吧呀,死了吧。

兒媳們給老太太做的飯就是一隻碗裏盤著三根紅麵做的麵條,一根粗得像擀麵杖,在碗裏活蹦亂跳著,啃一口那也要費好多力氣的,就是個漢子啃著也費事,別說是個癱子老太太了。最後老太太的老妹妹來伺候了她幾天,這妹妹也有五十多歲了,年輕的時候姐姐手巧,妹妹手拙,妹妹的幾個孩子從生下來起,夏天冬天的衣服都是姐姐一手做的,做不完的時候就通宵不睡地趕活,所以眼睛早早就不好使了,都是被煤油燈給熏壞的。後來姐姐癱了,妹妹大概到底心裏覺得對姐姐有愧,就邁著小腳過來伺候姐姐幾天,以對得起她將來的亡靈。常年沒有人和老太太說話,老太太早就憋壞了,這話憋久了和尿憋久了的效果其實一樣,就是都會中毒。老太太讓妹妹在炕邊坐著,每天就聽她說話,聽她罵三個不孝的兒子。似乎兒子們的出生是她這輩子最失敗的事情。她說,你看著吧,等我死了他們可要好過了,他們在我身上就損下德了,吃了我的奶,吃了我的飯,他們都不得好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