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燈如豆,那點芯子裏的堅硬卻在黑暗中辟出了虛虛一團光,放在鏡子前麵,和鏡子裏的那團呼應著,像這個世界和那個世界裏的兩盞燈籠,全都靜靜地照著她。賀紅雨朝鏡子裏端詳著自己,燈光忽大忽小地跳動著,明滅的光影在她臉上凸起來又凹下去。背光處是漆黑一片,似乎整間屋子裏隻有她這個人浮雕一樣凸出來了。她看著那個世界裏的自己,熟悉而又陌生。她的皮色是渾濁的菜黃色,老姨太太就說過她,天生一張菜色臉,還讓別人以為天天不給你吃喝呢,哪頓少下個你了?倒見你吃的比誰都多。她長著兩隻細細的眼睛,眼角挑上去,因為眼皮厚了些,兩隻眼睛看上去總像是哭過一樣腫著。顴骨太高了些,把臉襯得一路直削下去,一根多餘的線條都沒有。要是再塗點胭脂,那整張臉上就剩下這兩隻高聳入雲的顴骨了。嘴卻是癟進去的,倒像是嘴裏已經沒有了牙齒後的枯萎和荒涼,兩片嘴唇就是塗了胭脂還是嫌薄。她靜靜地看著自己,她知道自己的坯子就放在這裏了,二十年前就已經是這樣了,她就是再往下長,無論長到多大,就是再怎麼打扮收拾也逃不出這個坯子去,這血肉打成的坯子比那鋼鐵鑄成的籠子不知還要牢固多少倍。
一個女人一輩子也闖不出去這副血肉的牢籠。
可是,生得美有美人的道路,生得不美,也不見的就全要投河上吊抹脖子。
她對著鏡子冷笑,橫豎不就活一輩子,怎麼著也活得過去,就像過河,淌著水,摸著石頭也要過去,也沒見幾個人是心甘情願死在半路上的。
她恨透了這座繡樓。她今年都二十一了,卻還不得不整日待在這鳥都飛不進來的繡樓裏繡鞋底子,就是因為實在沒有一個合適的男人可嫁。繡樓上的小姐平時是很少下樓的,若不是因為打仗,恐怕她都沒有機會下樓。賀家到了她父親賀秀川這一輩的時候已經有些敗落了,生意做到他手裏就做不下去了。其實不能怪他,他從七八歲起就跟著父親在北京開店當掌櫃。從前的晉商們是三四年都不回家的,為了解決思鄉的問題,他們就在做生意的地方發展自己的山西商會,隨身帶著晉劇,走到哪兒就唱到哪兒,以解思鄉之情。當時以祁縣城為代表的太穀、榆次、平遙、孝義、介休等地的晉商們,先後在北京和太原成立了上、下聚梨園班,四喜班,四興班,四慶班等戲班子。大商家們還在全國各地修建戲台,購置蘇杭刺繡行頭,從河東蒲州聘來上好的演員。
但是到了抗日戰爭打起來的前夕,所有的店鋪都被迫關掉了,他父親放出去的高利貸一分錢都沒有收回來,他倒是不想走呢,所有的人在一夜之間都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問誰要錢去?眼看著鐵路也要被炸斷了,鐵路一斷,他們就徹底被困在北京城了。他父親幾欲氣得吐血,三代人的心血啊,就這樣毀於一旦了。於是,舍棄了多年苦心積累的商號店鋪,舍棄了放出去的高利貸,他父親帶著他逃回了山西的安定縣。
回到家以後沒幾天,他父親就臥床不起,不出半年就吐血而死。還是想不開,那麼多銀子都打了水漂,怎麼也想不開的。盡管這樣,瘦死的駱駝還是比馬大,賀家至今也算是這縣裏數一數二的殷實人家,有幾百畝地,賀秀川手裏還是有些錢的,老婆死的早,不過還有個姨太太,總的來說,賀家的日子過得還是很滋潤的。可是他的錢對賀紅雨卻沒有什麼好處,沒有錢倒好嫁了,隨便跟個男人就算了,左不過就是有口吃的,能活下去就行。她家錢倒是有,偏偏她生得不夠美。都說是女人最好就是做有錢人家的女兒,若是做有錢人的老婆也得看個眉高眼低的,否則心裏也未必真的舒坦。可做女兒那就不同了,誰讓她是你生出來的?
賀紅雨倒是有機會做了有錢人家的女兒,偏偏生得不夠美。
她早早就知道了自己不夠美,她父親賀秀川也知道她生得不夠美,這縣城裏的那些年輕男人們就更知道了。所以如果是個貧寒人家或者是個歪瓜裂棗的男人來提親,賀秀川理所當然地覺得他是衝著她父親的錢來的。難不成是衝著她賀紅雨來的?萬萬不會,她哪點讓人家圖了?也隻剩下錢了。這些男人無非是想把一張嘴搭在賀紅雨的肩上,以後就靠吃他老丈人過活。即使這裏麵真有那麼一個半個是衝著她的人來的——畢竟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那也真假難辨,臉上又沒刻字。
賀秀川站在自己的年齡高台上俯視著這些年輕男人,就你們?才吃了幾碗幹飯就和我鬥?再加上他一貫的家族優越感,他們賀家那根本就不是普通人家,就是一隻落架的鳳凰,勉強和這些雞們混在一起。他們居然想做他的女婿?他統統把這些男人掃地出門。有錢人家的兒子呢,她家又輪不到被人家來提親,人家既然不謀錢,那就得謀點色吧。有錢人家的老婆又不是給自己看的,是做觀瞻用的,是做家裏的裝飾用的,是饞別的男人用的。總得找個漂亮的女人做老婆才能夠用。賀秀川剛開始的時候還存著點幻想,想著看能不能把閨女嫁到個好點的人家去,就打發了媒人去說,結果媒人去是去了,人家也嗯嗯啊啊地答應著敷衍著,卻就是不見個人影上門提親。自己都這樣放下臉麵往上湊了,結果卻還是熱臉挨了個冷屁股。這種羞辱簡直比徹底沒有人要她還要嚴重。她每天巴巴地等在繡樓上,人家卻是路過她家的門而不進。賀紅雨的長相根本入不了他們的眼。就是選五房姨太也選不到她頭上去。
她本身就是這安定縣的一件四不挨的器物,和什麼男人都靠不上邊,都搭不上線。好像從她生下來就已經注定了她要老死在這繡樓裏。就是這樣還不夠,在她十八歲的時候,她還遇上了那個隻有她自己知道的黃昏。那個隱秘的卻像牙齒一樣不會腐爛的黃昏,一直長在她身體裏最深最暗的角落裏。即使她從不去碰它不去理它,它仍然很邪氣地不顧一切地存活了下來。它在歲月裏長得濃蔭匝地。
就這樣,賀紅雨像件廢棄的家具一樣被閑置在繡樓上一擱好多年,他們由著她自生自滅,轉眼之間她居然馬上就二十二歲了。二十二這是什麼年齡?縣城裏那些二十二歲的女子們的孩子都能上街打醬油了。她還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在繡樓上空著,荒著,無人問津。在安定縣最美麗的一座繡樓上,囚禁著賀紅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