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家果然是窮,難怪沒有人願意嫁到他家來。他當教書先生每個月的補貼就是二石小米,再就沒有別的了。癱子公公終年臥床,一時死不了就得不停地吃藥。她隻有一邊照顧著兩個男人一邊種地,抽出時間來還要做些鞋墊老虎鞋之類的繡品賣了換錢補貼家用。晚上在煤油燈下做繡活,一針一線地做,經常不覺就做到雞叫三更了。天亮了,煤油燈才吹滅了,煤油的殘煙帶著一種澀香嫋嫋繚繞在屋子裏。手中的繡品卻五光十色地開放在了煤油的青煙裏,像雲端裏忽然露出來的天上街市,把這寒素的屋子裏竟照亮了不少。
賀紅雨牢記著她可是從家裏淨身出戶,沒有一分錢陪嫁,這一箭之仇讓她從嫁出去就再沒回過賀家。新婚的夫妻倆倒還和睦,主要是因為段星瑞畢竟是個讀過書的人,知書達理,而且被她猜中,在他諸事不順的時候她能嫁給他,隻讓他覺得感激,仿佛已經有了些患難夫妻的意味在裏麵長了出來,有了這底子那就估計以後也不會差到哪裏去。除了她這個人嫁過來,她還把一些小脾氣小性子也帶了過來,段星瑞對她從有錢人家帶出來的這點脾氣也是盡量忍著讓著。
其實準確地說,這些小脾氣小性子不是帶過來的,是在地下被埋了多年之後突然被賀紅雨自己給挖出來了。一挖出來她才意識到,原來這就應該是自己的東西。雖然賀紅雨在賀家長了二十多年,其實並沒有機會去養成這樣一些小脾氣,誰都不給她機會。一個人隻要別人都把她當人了她就是個人,要是別人都不把她當人了,她無論如何也不敢把自己當人。她隻是在賀家多餘慣了,老被當成一塊贅肉,現在猛地嚐到了被當了個人的滋味,竟一時貪戀不已,處處要顯示出自己的重要。急急地要把前二十一年被忽略的空子都補回來。活到二十一歲,才活成了個人。以前,那真是都不算的。根本就不能往人裏邊打。這樣一來,她身體裏那些潛伏著的菌子一樣的小脾氣小任性全都複活了,如雨後蘑菇一般竟長了她一身。
冗長的婚姻已經緩緩開始了,暫時看來還不會有什麼變故,她放下心來。她嫁給他,要的就是這份穩妥。她覺得自己能嫁給段星瑞,腰杆子裏沒有一處不是硬的,就算有一處硬傷也隻有她自己知道,就是偶爾心虛的時候她也會強硬著告訴自己,根本就沒有的事,根本就沒有過。那種欺騙太生硬了,像刀戟一樣橫在她的嘴裏,她的身體裏,刺著她。就是這樣她還是要含著這些刀子告訴自己,根本就沒有過那個黃昏。段家父子倆都讓著她,於是,水漲船高,她在他們段家隨便說一個字那都是硬邦邦的,誰敢說她一個不字。她覺得自己總算活出來了。
進門第一年她就生了一個孩子,雖說是個女兒,但起碼說明她能生,頭都開了這就不怕了。這麼快就能生出第一個,那再生幾個也是不成問題的,以後的還不就是個順便的事。知道自己懷孕的時候,賀紅雨有些奇妙的感覺,自己是一個人,二十多年裏都是一個人,現在卻忽然要變成兩個人了,這個人還是從她的身體裏出來的,那就說明,這個人本身就是她的。她提前便占有了這個肚子裏的孩子。這麼多年裏她孤單怕了,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很近地在她身邊陪著她,從來就沒有。現在,她要自己創造出這樣一個人來陪著自己。
癱在床上的段老爺子見是個女孩,多少有點不樂意,但畢竟段家是有第三代了,以後再生個孫子,他總算是有臉麵去見陰間的列祖列宗了。雖說如此,可癱子的命那都是架在弦上的,平時有一口氣悠著,可是說斷也就忽然斷了。還沒來得及見到孫子出生的時候,老爺子就死了。倒果然應了賀紅雨當年的打算,一個癱子能活幾年?癱在炕上了還想長命百歲了不成?她其實早盼著這個癱子死了,癱在炕上連翻身都不能,身子下麵長滿了褥瘡,臭不可聞。她有時候從地裏沒及時回來,癱子憋不住了就把屎尿全拉到褥子上了,還得她一個人清理。癱子雖說臊得麵紅耳赤,可是到下一次憋不住的時候還是照拉不誤。夏天的時候蒼蠅就在他身上落地生根了,怎麼都攆不走,癱子自己又動不了,隻能由著蒼蠅蓋滿他全身。就是這樣一天三頓飯哪頓都少不了他。她就每天盼著怎麼還不死,怎麼還不死?盼了一年多,癱子果然死了。死的時候背上的肉都開始腐爛了,生出了白色的小蛆,嘩嘩地在肉裏麵扭動著。
女兒過完滿月,賀紅雨就拿著一籃喜蛋跑到自己以前住的西街去,給西街的街坊鄰居們家家戶戶發喜蛋,告訴人家她生下孩子了。唯獨到了自己家門口沒進去,截過自己家門,再把剩下的都通知一遍。她是要讓全天下都知道,她賀紅雨生出孩子來了,她會生孩子。當然她的目的主要還是為了讓老姨太太知道。她是要給老姨太太一個打擊,她知道老姨太太的軟肋在哪裏。所以她就朝著那個地方往下捏,捏死她。你一輩子都沒生出個一男半女來,我就偏要讓你知道我能生。你不想知道都由不得你,這西街的家家戶戶都知道了,難不成你不是這世上的人?就你一個人會不知道?自會有人去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