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3)

他聽出了這話的意思,燈滅了就是一個未知的世界忽然蘇醒的時候,這種陌生的蘇醒詭異豔麗,宛若異國的人間。他幾乎有點控製不住自己的緊張了,緊張卻又向往,真是一把火燒到自己身上了還不覺得痛的奇怪感覺。把這燭光滅了也正好掩飾一下他的緊張。他便走過去隻一吹,燭光就滅了。整個屋子咣當一下沉了下去,兩個人像同時落進了箱子底。他辨別了一下黑暗中的方向,竟像在海麵上一樣有了迷路的感覺,最主要的還是有些害怕。他捕捉到了黑暗中炕的影子,就向那邊走去,像是要急著上船一樣。剛走到炕邊卻發現坐在炕上的人已經先縮到炕上的被子裏去了,他有些竊喜,慌慌張張地向炕上的人摸去。一個綿軟嬌羞的聲音卻先把他擋住了,他隻聽見那聲音說,先把衣服脫了再上來吧。他心中更是歡喜,便開始一件一件地脫衣服,因為緊張,竟有些連衣服都不會脫了,解個扣子都要半天。他忍不住想笑自己,真是一副急不可待的老光棍的樣子。他在這邊窸窸窣窣地笨手笨腳地脫衣服,那炕上的人卻縮在一團大紅的被子裏一聲不響,好像糖似的化掉了。隻留下剛才聲音裏的嫋嫋餘香。

他不知道這個時候的賀紅雨卻是比他還要緊張百倍千倍的,簡直已經是驚心動魄了。她把自己縮在那團被子裏,隻露出一個頭來看著黑暗中的他,可是此刻她的手裏正捏著一隻鐵鉤,一點一點地伸進了自己的身體裏。她能感覺到那隻冰涼的鐵鉤已經在裏麵了,不能再等了,她隻有這一點點時間了。她咬住了嘴唇,使勁一拉那隻鉤子,尖利的疼痛立刻填滿了她的全身的每一個縫隙裏,她卻一聲都沒有發出來。她知道這不夠,於是第二下,第三下,她發了狠地朝自己下手,像抄起一把鎬頭狠狠向地裏鋤下去,她用這把鐵鉤子鋤自己的陰道,直到它流出血為止。她是真的下了狠心的,就仿佛那不是自己的地方,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和自己無關的甚至是有仇的地方。

三年多已經過去了,這麼長時間裏她從來不敢直視它,就仿佛那裏暗藏著什麼可怕的魂魄,她隻要一看就被纏上了,就再也脫不了身了。於是,這三年多的時間裏,她一直忍著,忍著不去看它一眼,由著它自生自滅去。可是,現在,她終究與它狹路相逢了,因為它其實一直就在前麵等著她,它知道她遲早要走到它跟前的,遲早的事,所以它就一直那樣靜靜地等著她。走近。現在,是她自己走過來了。

她幾乎用了十成的力氣暗暗鋤向自己,非把自己鋤出血來不可。她不願意承認,其實她是在用一種暴力來補償曾經發生在她身上的另一次暴力。隻有用上和上一次持平甚至更猛烈的力氣與恨,她才能填滿這道溝。原來,三年多的時間裏,這道溝始終都長在她的身上,她的心裏,像一道文身一樣已經刻在那裏了,就是她不去看它一眼,就是她當它已經死了,屍骨全無了,它卻仍然在那裏。三年前的那個黃昏,她是用了多大的力氣才無聲地埋葬了它,就為了不讓任何人看到。這座墳就埋在她心裏,她知道從此以後每年每年她都要給它上墳了,無休無止的祭奠。所以她其實一直是那麼恨它,她也恨自己的這種恐懼,今天晚上就是一場報複,一場她對自己的報複。

隻有這樣凶狠殘忍的報複之後,她才能獲得心裏片刻的安寧吧。她能感覺到陰道裏麵已經被劃得鮮血淋漓了,她便悄悄把那隻鐵鉤子藏在了葦席下麵。這隻鉤子是她從娘家帶來的,她睡在繡樓上的時候日日夜夜想著用一件什麼樣的利器來對付自己,讓自己受傷流血,讓自己偽造戰場。所以當她那天忽然在柴房裏看到這隻鉤子的時候竟是一見如故的感覺,它就是她想象中的樣子,分毫不差。那一刻她的淚竟下來了。她把它揣在懷中,溫暖著它,也溫暖著她自己。就像找到了一個失散已久的親人。

這是她和一隻鐵鉤之間的契約和秘密。世界上再沒有第三個人會知道。在這個夜晚,它就像她唯一的親人一樣,鞭笞著她,懲罰著她,卻陪伴著她,擁抱著她,直到天亮。

天亮了就是一個新的開始了。她安然無恙地渡到了彼岸。

婚姻生活就這樣開始了,生硬地卻又是再自然不過地開始了。當新婚的第二天她忍著下身的劇痛起來給公公和丈夫做飯的時候,她忽然便覺得這種感覺真是奇妙啊,她不再是那隻關在繡樓裏的奴隸了,她在繡樓之外有了自己的一處容身之地。段星瑞直看著她笑,一副還沒有從昨夜的暖香中緩過來的神情,對她說話的語氣也是慢聲細語,生怕驚嚇著她一樣。他什麼都沒有發現,那就好。她長長舒了口氣,這一鬆下來全身都是軟的,抽去了筋骨一般。她決不能把自己的後半輩子捏到他手裏去,她的前半輩子已經犯到老姨太太手裏了,這後半輩子她不能再被人捏住了。她是個人,不是一隻蟲子。

她笑吟吟地給他端上了一碗熱湯麵,他又對她笑,雙手接過,兩個人相敬如賓的樣子。她回過頭去,又給公公端,一勺一勺地給公公喂下了。段星瑞在旁邊看著高興得嘴都合不上了。他沒有嫌她醜,美醜對他來說本就是奢侈品了,他現在慶幸都來不及,居然娶了這樣的賢妻。癱子在炕上躺著也是一臉的喜色,高興自己答應下這門親事是走對棋了。賀紅雨在廚房裏刷碗擦洗鍋灶,像是在這裏已經待了十年二十年一樣,熟稔而平靜。但是洗著洗著,她的淚忽然就下來了,一滴一滴地落進了那口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