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3)

兩次西街炫耀之後,賀紅雨終究覺得她給老姨太太的報複太輕了,她折磨了她二十年,她就這樣輕巧地報複她?幾乎都傷不到她一根汗毛,反倒是要被她笑了,連生兩個都是閨女還出來賣弄什麼。她提著空籃子冷笑著朝自己家門口走去。有朝一日吧,她一定要狠狠報複她,把她打擊的根本沒有還手之力。那就必須一劍刺中她的要害,讓她連掙紮的力氣都沒有。

新婚的時候,段星瑞對她幾乎是百依百順。生了兩個女兒之後,不知是她自己心虛的緣故,還是段星瑞對她確實冷淡了,她總覺得他對她沒有從前好了。這簡直讓她覺得寒氣逼人。越是這樣,她便越是想試探一下段星瑞對她還像不像以前一樣好。晚上等兩個女兒都睡著了,她便抱住段星瑞的一隻胳膊說,你給我洗腳嘛。段星瑞沒抬頭,說,我得備課呢。剛結婚那會兒,哪個晚上不是他給她洗腳,不光是洗腳,恨不得把其他地方都替她洗了,現在倒裝起正經來了。她心裏一酸,那隻搭在他胳膊上的手卻更添了些力氣,外硬內軟地搖著他,你給我洗嘛,你給我洗嘛。段星瑞周身沒有一處軟化下來的,他像見了風的泥漿,越發硬了,他隻給她一個側麵,另一半臉都不肯給她,隻說,我不是要備課嗎,你就看不見?自己有手有腳自己不能洗?說完就起身向屋外走去,放風去了。

賀紅雨泥塑一樣呆呆坐在炕沿上,兩隻手墊在屁股下麵,像風幹了一樣隻是幹枯地坐著,又枯又脆。她隻覺得自己全身都走風漏氣地被西北風掃了一遍,竟至於連一點犄角旮旯裏殘存的溫度都找不到了。她木木地呆呆地盯著那扇門,他剛就從那裏出去了,居然連個背影都不肯留給她,直接就消失了。他竟然這樣對她?難道她白白嫁給了他不成?她不懼貧賤地嫁給了他,給他生了兩個孩子,居然也有這一天?她自小就沒了娘,在個姨太太手裏長大,雖有父親卻早中了姨太太的毒,也沒有疼過她一天。現在,連他都不肯疼她了?她周身幹了,脆了,卻隻有胸腔裏的這口氣越來越重,呼哧呼哧的,鼓風機似的,像是要把她的五髒六腑全抽出來了。她的嘴裏也開始發幹發脆,牙齒全粘到舌頭上了,幹澀幹澀的,枯了水的石頭一般。隻有眼睛裏是濕的,但是她忍住了,硬硬地把它們逼了回去。她就這樣兩隻眼睛又圓又濕火眼金睛一般死死盯著那扇門看,仿佛要把門看穿了看透了直接看到門外麵的段星瑞,再把他看化了。

這時候段星瑞又進來了,看樣子好像是剛去解了個手。見他又進來了,她盯著那門的目光倏忽就化了,軟了,她又是憤怒又是恐懼又是高興還有一點諂媚,兩隻手也從屁股下麵抽出來了,她把自己整個人都向他送了上去,她走到他跟前怯怯地笑著,小心翼翼地說,你怎麼了?你不疼我了?段星瑞說,你說什麼呢,我是沒空。她立刻把話搶過來,急急地說,連你也不疼我了?我爹不疼我,我後媽打我,你要是也不疼我了我就死了算了,我就死給你們看。

段星瑞把臉扭了過來,你怎麼三句話不到就說到死上麵去了,你就隻會說這個?說出的話一點油水都沒有。她又諂笑著對他說,我就知道,你也不肯疼我了?是不是?你也不肯了。她使勁地對他笑,淚卻已經劈頭蓋臉地掛了一臉。她不想在他麵前把這淚再生吞回去,她就是要讓他看見。他以為她是什麼,是鐵做的鋼做的嗎?她就不需要人來疼惜嗎?他以為她是什麼做的?

賀紅雨不想輕易刹住,她今天既然哭了,就索性哭個痛快。她一直斷斷續續哭到半夜,哭到後來,兩個女兒也醒了,醒了也跟著哭,娘仨哭成了一片。賀紅雨想,他不就是嫌沒在他爹死前生個孫子嗎,讓他爹沒看上孫子就死了,那死了還能死得安心?他是個孝子,她知道。其實如果當初嫁給他的不是她,換個別人,他也一定願意。隻要是個女人,隻要能生孩子就行。當時對於他來說,最急切的事情是,讓他爹臨死前能看到孫子。他娶一個女人的最主要目的其實是為了傳宗接代。他,並不是因為愛她才娶她的。在這個夜晚,她哭著哭著忽然就有了一種透亮透亮的勇氣了,她把這個遮著掩著藏著的事實忽然之間就毫不手軟地告訴了自己。

其實她早知道的,從王媒婆去段家提親時他一口答應,那時他連她的人都沒見過。從那個時候她就知道了,他要的隻是個女人,而不是她。可是她居然有這麼大的力氣,生生騙了自己兩年。就是因為她知道,就是告訴自己了又如何,她能讓自己一輩子老死在繡樓上嗎?她就是滴水不漏地知道全部真相,全部的全部,那又有什麼用?今晚既然是她自己橫了心地要去踩那個掩蓋好的陷阱,她自己情願往下掉,那她還能說什麼?如果她還想把這種現狀維持下去,還想要這個家,她又怎麼能突然要求他真心地愛她,真心疼惜她呢?就是因為沒有人疼惜過她,她才編織出了他對她的疼惜,可是,那種疼惜終究不過是她自己想象出來的,現在,她自己一指頭就把它戳破了。

段星瑞居然睡著了。她自己終於還是哭累了,抱著兩個女兒,在很深很靜的夜裏她默默地告訴了自己一句話,認了吧,全認了,是命裏的東西就都要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