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女女還不到兩歲,見沒人搭理自己,便帶著點憤怒似的屈辱,更是憋足了勁地哭。賀紅雨縮在炕角裏瑟瑟地看著這個一歲半的孩子,她怎麼可能有這麼大的力氣哭?像是滿身裝的都是怨氣,絕不是她一個人在哭,一定是有另外一個人在她身體裏和她一起在哭,在向她示威,在索債。賀紅雨看著躺在炕上的三個人,在他們中間卻似乎還躺著第四個隱形的人。她看不見她,卻感覺到她就在那裏,還是那個姿勢躺著,兩條腿蜷著,兩隻手向上舉著,伸到耳朵上方。她在子宮裏那樣呆慣了,死的時候也是那樣死的。
她回來找她了。可是,那是她的錯嗎?如果她活下來……她怎麼能活下來,她來就是來錯了。賀紅雨恐懼地盯著二女女,她還在很邪氣地哭,好像哭得滿是力氣。她看了看睡在炕頭的段星瑞,想把他叫起來,可是叫起他來怎麼說,難道告訴他三女兒是她溺死的?不能,絕不能。
那是殺人。是她殺了她。
從這個晚上之後,賀紅雨就一直對二女女喜歡不起來,甚至有點害怕。其實從二女女生下來的那天起,她就沒有喜歡過她。因為她總覺得這第二個閨女來錯了,現在她隻不過是給自己找到一個借口罷了。她總是覺得這麼小的一個人兒在背後偷偷地靜靜地看著她,在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她老是覺得她的目光正粘在自己背上,她回頭找她,卻也不見得她就在看她。但是她隻要再轉過身去,就會覺得二女女的目光又落在她身上了。更重要的是,她覺得不是二女女在看她,而是那個死嬰在借用二女女的眼睛。她就像是在自己的心裏畫出了一個鬼,一旦畫出來了,這鬼就住在了她的心裏,再也出不去了,就是任她怎麼趕她,她都在那裏了。
因為畢竟是自己親生的,她也覺得自己應該對二女女好點,可是不行,她一看到她就想起了那個尿盆裏的死嬰的眼睛,她就本能地排斥她,不想她離自己太近。再加上二女女性格內向,不像女女那樣性格活潑能歌善舞,所以賀紅雨在平時明顯地會偏心女女。二女女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從女女身上褪下來的,女女穿舊了洗白了才能到二女女身上。但二女女長得比女女還要快,不過一年,個子卻比女女都要高一些了。所以女女不能穿的褲子再穿到二女女身上,兩隻褲腳都吊著,露著兩隻白光光的腳踝。小孩子雖小,但冷一點熱一點都能感覺得到,一點眼色也都能感覺得到。所以時間長了這二女女就更不愛說話了,終日像個悶葫蘆似的。吃什麼東西的時候她會偷偷地先看看賀紅雨的眼色,但小孩子家做的事情,自以為是偷偷的,卻被大人一眼就看在眼裏了。這讓賀紅雨更覺得心寒,這麼小的孩子就像個外人一樣和她生分了,還終日在偷看她,像個賊一樣。
冬天又到了,北方的冬天天寒地凍,蕭瑟荒涼,棗樹柿子樹落光了樹葉,樹枝鐵畫銀鉤地印在屋頂上空的天際下,白天越來越短,黑夜越來越長,西北風嗚咽著從縣城的大街小巷裏穿過去,穿過去,把光禿禿的街上掃得更加荒涼。隻有在正午的時候,賣豆腐的穿著棉衣挑著擔子吆喝著過去了,一條街才活過來一點。冬天的人們沒有地可種,大家的盼頭就是等著過年。天氣到最冷的時候差不多就是小年了,過完小年,年就一天比一天快了。轉眼過了年,初二走親戚,破五不出門,初六商家開市,初七居民探親,初八祭祀星神,初十不動老鼠娶親。十三開始元宵節,十五是元日,要迎神。用柏葉、石炭邦到長竿上,立在屋上,供神的屋前用紅紙條加十字在石炭上,兩塊石炭之間夾束香,點燃,叫做“嫩香”,表示敬迎一切吉神。人們踩高蹺、跑旱船、推花車、舞龍燈、壘塔塔火、打秋千、遊九曲。直到二十滿倉節結束。基本上就到開春了。
可是這個1948年的冬天卻與以往所有的冬天都不同。就是在這個冬天,轟轟烈烈的土改在這個小縣城裏開始了。像一股巨大的洪水湧進了這個偏僻的縣城,轉眼就把整個縣城淹沒了。一些嶄新的陌生的稱呼似乎是在一夜之間被創造出來的,就像河水分流一樣,縣城裏所有的人家一夜之間都被貼上了一種叫成分的標簽,分為地主、富農、中農、貧農、還有雇農。賀紅雨的父親賀秀川自然被劃成了地主成分,縣裏幾戶有錢人家都被劃成了地主。當大隊幹部在大會上一次又一次地講地主們要“三獻”(獻出金子,獻出銀子,獻出現金)時,被劃成貧下中農的人們終於明白過來了,這是要把有錢人家的錢都拿出來分給他們這些沒錢的人家。居然有這樣的好事會發生?真是世道變了啊。可是那些有錢人家怎麼會願意把家產都乖乖交出來給被人分呢?大隊幹部說,不交?不交就鬥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