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東麒八歲那年,也就是1958年的一天,段星瑞忽然被抓走了,關在了遠在晉北的大同監獄勞教。原來當時學校裏正在轟轟烈烈地打右派抓典型,有一個做臨時工的老師就向教育局檢舉揭發段星瑞曾經當著老師們的麵說過“三多一少”的話,他是這樣說的,老師們工作時間多,說話多,吃的粉筆麵子多,就是工資少。那臨時工看來也不是觀察他一天兩天了,分明是早已籌算已久的樣子,把他說過的話都記在筆記本上,還注明年月日。大約是早想頂替了段星瑞的工作崗位,現在總算盼來了一個機會,自然要抓住。臨時工又揭發他用的是一支進口的派克水筆,還成天向別人誇讚外國的水筆就是好用。教育局很重視,專門成立了調查小組去學校查這件事情,結果一調查證實不少老師們確實都聽過段星瑞發這樣的牢騷。於是,他的右派身份很快就被確定了,脖子上掛著幾十斤重的木牌子,鐵絲勒在脖子裏,幾乎要把脖子勒斷了,站在全校師生麵前被批鬥了幾次。批鬥大會之後又被發配到大同勞教。
賀紅雨沒想到自己雖然躲過了土改,卻躲不過打右派。看來要有劫數就遲早還是要來。家裏陡然就剩下了賀紅雨帶著三個孩子。因為是右派崽子的緣故,三個孩子都被取消了上學的資格,都從學校回到了家中。那年段東麒剛剛上小學就被迫輟學了,因為年齡小還不太懂事,上不上學對他倒也沒太大影響,他情願在地裏捉蛐蛐。二女女一向沉默寡言,什麼話都憋到心裏去,就是憋死了也不會和人說。加上她自小就心勁不強,不像女女那樣做什麼都要做成最好的,她無所謂,對什麼都有點無所謂,考試的時候考到第一名也沒見她高興,考到最後一名也沒見她不高興。大部分時間裏她臉上是沒有什麼表情的,就像在臉上遮了一幅簾子,根本看不到下麵的內容。不能上學了也沒見她有什麼反應,反正是呆著一張臉,不知道她在想什麼。沒事的時候就躲在角落裏一個人摳指甲,一下一下地摳,時不時無聲地翻起眼睛來偷偷看別人一眼,又迅速低下去。
反應最大的是女女。女女從小爭強好勝,做什麼都不輸給別人,加上天資甚高,自從上了學就一直是班上第一名的學生,不僅學習好,唱歌跳舞畫畫彈琴無一不精,幾乎是無師自通。她和縣裏的老琴師學揚琴,才學了兩天就把老琴師嚇住了,老琴師連連說,可惜了,可惜了,這樣的人才,多少年才出了一個。女女人又長得俊俏,小小年紀眼睛裏就已經會波光閃閃地看人了。賀紅雨越是看在眼裏越是驚在心上,心想這丫頭是把哪家的地氣都吸過來了,難道是把兩家祖墳裏的東西都吸過去集於一身了?因為太靈了,簡直都不太像是個人了,倒有了點妖的意味。
女女被迫輟學之後哭得稀裏嘩啦,她在學校裏是老師最寵愛的學生,是被全校同學矚目的對象,在那麼小的年齡裏她已經體會到了一個人風華絕代的感覺,最主要的是她知道如果一直這樣下去,她的前景是什麼樣的。她會順利考上大學,到城市裏工作,甚至可能會留學海外,永遠地離開這個生她養她的小縣城。在那麼小的年齡裏,她就已經覺得她遲早會離開這個地方,就像是,她根本就不是這個地方的人,她隻是客居於此,她隻是個客人。可是現在,她像根釘子一樣被釘在了這裏,再也出不去了。
賀紅雨看著哭成一團的女女忽然就明白了,這個女兒的出生好像真的是來補償這個世間欠她的債,把世道虧欠給她的都補上了,可是這種補償過了些,於是她和女女就像朝著一條路的兩端各自退去退去,雖然對對方看得越來越清晰了,卻是越離越遠了。她自小就知道自己不美,從小就在一個隱秘的角落裏自卑著,可是女女正好反過來了,她從小就知道自己什麼都好,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應該在這個小縣城裏待。從出生起她就是揚眉吐氣的,幾乎是在跋扈地不可一世地成長,可是,她很快就被攔腰截斷了。女女太早慧了,她很容易就明白了輟學這件事對她來說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她已經是一個沒有了後半輩子的人。這確實很殘酷的,更重要的是女女已經對這種殘酷心知肚明。所以她才會哭成那樣。賀紅雨看著她哭並沒有上去勸,心裏卻是唏噓不已。女女的命運分明比她更悲慘,她這才十幾歲就一眼看到頭了。
一個人的時候,賀紅雨便想,這人世間真是無常啊,如果當初沒有嫁給段星瑞,在土改時她可能要跟著娘家人一起受整,可是如果沒有嫁給段星瑞,她現在也不至於淪落到右派家屬的罪名,三個孩子也受連累,毀了前途。誰在走上一步的時候能預料到下一步是什麼樣的?誰能長著前眼和後眼呢?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