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裏賀紅雨都不敢從老姨太太和賀天聲住的柴房前經過一次,以前是故意從那走,現在是能繞條遠道都不從西城門走。她怕看見她們。眼睛裏看不見的時候還能暫時落個平靜騙騙自己。一旦看到了隻能更難受。因為她自身難保,又怎麼能顧得了他們倆?她和她的三個孩子都終日餓著肚子,因為浮腫,她的兩隻腳已經不能穿鞋了,走路下地都是赤著腳的。段東麒餓得骨瘦如柴,見什麼吃什麼就差沒吃石頭了。她沒有一口可以多餘出來的糧食接濟他們。真是一粒糧食都省不出來了。所以她情願不見他們,她不見也知道他們成什麼樣子了,這樣的年景裏,賀天聲就是討飯怕也討不到吃的,誰家有多餘的吃的給要飯的啊。
她聽說現在老姨太太也和隊上的其他女人一起在地裏勞動掙工分,她已經五十多歲了卻還要養賀天聲,賀天聲腿不好,下不了地。在這幾年時間裏,賀天聲始終沒有像賀紅雨當初擔心的那樣,有一天站在她麵前伸手向她要錢要吃的。可是她還是不願意見到他,不見到他的時候還可以讓自己根本想不起這個人來,可是一旦見到了還是覺得心口處有一種鈍鈍的痛,像一隻木杵一樣一下一下地捅著她,捅得她幾乎站立不穩。父親的錢一分錢都沒有留下,全被分光了,他連坐吃山空的機會都沒有,現在,這個羅圈腿隻有靠著老姨太太這根拐杖了。可是,老姨太太年齡也大了,她終究要比他先死的。到時候他又該怎麼辦,他又靠什麼活?
1960年這一年裏,越到後來,賀紅雨殘存的一點意識裏就隻剩下兩個字了:吃的。隻有這兩個字還無比堅強無比強大地生長著,而且是砍不盡殺不完地生長著。所以越到後來她幾乎都不會去想老姨太太和賀天聲活得怎麼樣了。隻有在偶爾稍微吃得飽一點的時候,意識才能自己活過來,才像是有了力氣獨立行走一般,隻鱗片爪地想到他們。想想他們是不是有吃的。那也隻是轉瞬即逝的一刻,她想他們也白想,現在就算她手裏有一點吃的,也斷不會去給他們送去,她的三個孩子已經快餓死了,她也快餓死了,她哪裏還能顧得上他們?
一天,她在地裏勞動的時候忽然隱隱聽見幾個勞動的婦女在議論著賀家的事情。一聽到別人議論賀家的事情她就變得分外敏感,她一邊幹活一邊留著耳朵極力捕捉她們在說什麼。她們是絕不會和她說的,躲都躲不及,她們生怕她會害了她們,好像她是潛伏在她們中間的一隻吸血蟲。她斷斷續續地聽到她們議論,說那賀家老姨太太幾天沒出門幹活了,不知道是不是病了,還是去哪兒了。她們又說,這老太太要是一死,那瘸子一個人怎麼活。她們一邊議論一邊狠狠地說,地主家的,報應。
賀紅雨的手沒有停下來,她一下一下地木木地刨地,手裏像憑空就突然長出了很多力氣,這力氣像鉛芯子一樣灌在她的胳膊裏,又把她的胳膊鑄在了那隻鋤頭上。她的兩隻浮腫的腳陷在了刨起來的泥裏,就像一尊埋在土裏的石像。從地裏出來往回走的時候,賀紅雨不知不覺又拐到了西街盡頭的那兩間破柴房前。那裏麵住著老姨太太和賀天聲。屋前沒有人,也看不到老姨太太在劈柴。屋裏也沒有燈,那兩間柴房看上去就像從夢境裏浮出來的一樣,虛虛的,空空的,沒有根的,似乎一個指頭就可以戳破了。一時賀紅雨都疑心裏麵究竟還住不住著人,想進去看看,還沒走到門口就停住了。她不敢。她不敢拔開這隻塞子,她知道一拔開她就收不住了。他們纏上她怎麼辦,她養不了他們,她連三個孩子都養不了,就連她自己也就隻剩下這半口氣了。她知道她見了他們終究會覺得痛的,因為血液裏的那點東西是怎麼割也割不斷的,可是就是痛也隻是徒勞的痛,痛在她身上,擰著她,撕碎她,就是這樣,她也不能給他們一分錢一粒糧食。
然後她硬是轉過身走了,光著兩隻透明的腳,踉踉蹌蹌的,像喝醉了酒一樣回了自己家。家裏還有三張嘴等著她。
饑餓越來越劇烈,開始有人被餓死了。最先被餓死的多是老人。有的死在自己家裏,有的就死在了街上。賀紅雨鄰居家裏的那個老太太,中午坐在門口眯著曬太陽,到了晚上了還在那坐著一動不動地曬太陽,這時候月亮都出來了。家裏人一下午也沒人管她,到晚上的時候忽然覺得不對勁了,怎麼還不回來。出門一看,老太太還在門口的石墩上坐著。再過去叫她時才發現,老太太已經渾身冰涼了。後來她才聽人們說,這老太太已經多少天沒吃過東西了,為了給兒孫省點糧食,一到吃飯的時候她就出去,坐在門口說自己不餓。硬是把自己給餓死了。不知為什麼,賀紅雨聽說了這件事後想到的第一個人就是老姨太太,一想她她就覺得心裏被堵住了,連氣也喘不過來。可是,就是這樣,她都不敢去看她。
又過了幾天,一個早晨,賀紅雨剛走出家門就看見鄰居們都看著她。她有些害怕,卻沒有走過去問她們。她膽戰心驚地又邁出了一步,這時候,她已經幾乎走不穩路了。腳腫得比平時大了一倍,連腳底都成了圓滾滾的,踩在地上倒像踏著風火輪一般。她的手腫得已經快握不住鋤頭了,每根指頭都像青色的小蘿卜,五指合不到一起去,隻能叉開著張著,有些張牙舞爪的樣子。她的臉也腫了,頭看起來大了好幾圈,像個簸籮一樣,五官都陷到肉裏去了,眼睛勉強睜著一條縫,目光掙紮著擠壓著從裏麵射出細細一縷。為了看清人,她把頭向上昂著,想從窄窄的眼睛縫裏看清人,好像正扛著一副千百斤重的上眼皮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