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見有媒人來女女就躲出去,她對這些媒人的感覺是很複雜的,一方麵她巴望著她們來,因為她們目前是她通往婚姻道路上的唯一媒介,她們來一次就代表著一次希望,可是她又本能地厭惡她們,她不用聽就知道她們會說什麼,無非都是些討價還價的話,好像她是一塊放在天平上的肉,一次一次地被她們稱,被她們估分量。她也想過不嫁,可是如果不嫁也要被困死,她就得守在娘家,就得和父母兄弟姊妹一起擠在一張炕上,就得看著父母的臉色來分吃鍋裏的一碗飯。如果離開娘家她又能逃到哪裏?長到二十五歲她都沒有出過安定縣的城門。
一天有個媒人來找賀紅雨了,看女女不在家,那媒人就說,我可是給你相中了一個主。賀紅雨連忙把媒人讓到炕上,讓她細細說一下。媒人盤腿坐下了就說,是成頭村的一個光棍,今年三十二了,家裏窮,娶不起老婆,去年他老子又死了,更娶不起老婆了。這幾年缺吃少穿的又沒個正經營生幹,糧食也不夠吃,他就靠給人淘糞掙點零錢。不過人是真老實啊,一棒子也打不出個悶屁來,脾氣特綿善,女女要是嫁給他,起碼不會受欺負。我也問過他了,他倒是不管什麼成分,願意。不是我說,像女女這樣能嫁給他也算可以了,還想嫁給誰?老也老了,成分又不好,再不嫁就徹底留下了,留一年是一年啊。趕緊打發出去吧,你還真養她一輩子?二女女也二十四了吧,嘖嘖,你這兩個閨女,你就一直都養著?
賀紅雨謝過媒人之後,和段星瑞商量了一晚,她說,要不就這個吧,淘糞就淘糞,左不過也就是嫁個莊稼人,還嫌什麼臭不臭的,能有個人要就不錯了。現在女女都二十五了,還求什麼,隻求有個歸宿就行了。段星瑞坐在那裏卻是久久沒有說一句話,賀紅雨一時竟以為他是不是睡著了,向他坐的那裏一看,卻看到他坐在燈光下,把一張臉埋起來,像是怕被她看到的樣子。他一動不動地坐著,像尊泥塑。她突然之間就發現,他老了。他坐在那裏一瞬間裏突然蒼老得像一個老人。她知道段星瑞是不想讓女女走,更不想讓她隨便嫁人,他覺得她委屈。可是他又不能留她,他像個蒼老的無力的父親,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孩子被河流衝走,他就是使盡全身的力氣都攔不住她,隻能親眼看著她流走,流走。
賀紅雨不知道該怎樣和女女說,一連幾天她都開不了口。每次見到女女的時候都是話到了嘴邊又咽回去了,怎麼也說不出口。她答應了這樁婚事就像答應了一場什麼陰謀一樣,自己好像也成了同謀,見了女女便覺得有些莫名的羞愧。可是,日子一天天逼近,由不得她不說。她攢了幾天的力氣和勇氣,這天女女剛要出門她便叫住了她。這個時機是她蓄謀已久的,這個時候其他人已經都出門幹活去了,隻剩下了她倆。她囁嚅著叫住了女女。女女背對著她站著,居然都沒有回頭看她。
她突然明白了,女女也準備了不是一天兩天了,她也是日日夜夜時時刻刻在準備著啊,她們兩個人其實都在暗地裏悄悄準備著,準備著一起上戰場,隻要她一聲令下,她就準備著和她一起衝上去。她愈加心酸,就借著這股心酸帶來的蠻力她把自己推了出去,反正是知道沒有退路了,索性就什麼都不怕了。她站在她的身後急急地開口了,就像是急於要把這件事用幾句話就說完。她終於說完了,說了不過幾句話卻像是用了極大的力氣一樣,她甚至都有了些要虛脫的感覺,她幾乎站立不穩。站在她前麵的女女一動不動,連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來。她積攢了很久的力氣好像就是為了接住賀紅雨這句話。
兩個人都靜靜地站著,一種巨大的寂靜像一口鍾一樣把她們兩個人罩了進去。女女忽然回過了頭看著她,目光遙遠平靜蒼涼,這卻比失聲痛哭更讓她肝腸寸斷。她避開了女女的眼睛,忽然她又急急開口了,她快速地說,就像是急著要用什麼東西堵上去:也許他會對你好的,你不知道,女人這一輩子其他都是假的,都是做給人看的,隻有找到一個能真正對你好的男人才是真的,不要在乎什麼別的,隻要看他對你是不是有點真心就行了,沒有幾個女人能嫁到自己如意的男人,沒有的。她像個急於求成的媒婆一樣,簡直是在苦口婆心地說服她,說服她趕緊嫁出去。她突然之間意識到自己究竟在做什麼了,她其實是在說服她嫁出去,嫁給那個男人。那是她的最後一根稻草。她突然就住了口,她停住了,因為她感覺到自己是多麼無恥。做幫凶一樣要把女兒往出嫁,往出推,一天都不肯多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