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3)

快把她也嫁出去就算了,如果不出嫁還有什麼其他出路嗎?二女女比女女又能好多少?二十四了,一跌年就二十五了,還是個黑五類崽子。和女女一樣,也是難嫁啊。

女女一走,家裏竟冷清了不少,少了一個人就像少了很多人一樣。屋子裏有一塊陡然就空下來了,拿什麼都填不滿。吃飯的時候,女女坐的那個凳子上是空的,他們就由它擺在那裏,也不動它。就好像那裏還坐著一個隱形的人,正看著他們,卻是走不過來了,省下的一個人的飯便由其餘的四個人分了,可是突然之間又誰都吃不下了,居然把飯剩下了。就像是那碗飯是和女女的神經血脈連在一起的,他們吃了這飯便是吃了女女的血。

忙完了女女,賀紅雨又開始托人打聽,想盡快把二女女嫁出去。留下一個兒子了就怎麼也好說了。就這樣打聽了半年也沒個合適的人。賀紅雨愈發著急,隻怕二女女嫁的卻要連女女都要不如了,成分不好便罷了,她還不如女女漂亮也沒有女女靈巧,成天呆呆的,往那兒一坐像袋黑豆似的,讓別人還以為她在使什麼臉色給人看呢。還有段東麒,都二十一了,按理說也該娶媳婦了,可是好點的姑娘誰願意嫁給他啊!娶個瘸子拐子回來,她還不願意呢,自己生這個兒子容易嗎?都是被段星瑞拖累的!可是誰讓自己當初選中段星瑞呢?真是環環相扣,到最後根本找不到最初的那個源頭是什麼。她一個人的時候忍不住的淒惶,早知道是這樣的,當年又為什麼要心急火燎地把他們生出來?拚了命似的一個接一個地生,差點把自己的一條命搭進去,生出來就不能讓他們再回去了,簡直像鑽進了自己的圈套。

無論怎樣,一年還是自顧自地過去了,時間的腳步什麼也攔不住,就是天大的事發生了它也照舊,更何況一年下來也就是些人間雞毛蒜皮的小事。轉眼就是過年了。年底隊裏給家家戶戶分了些糧食,過年的時候成了一年糧食最充沛的時候,甚至可以奢侈地吃頓餃子。除夕早晨,賀紅雨出去割了一斤肉,準備包餃子。賣肉的李屠夫剛殺了一口豬,切成兩爿,擺在案上,很多人正圍著兩爿肉看,好像沒見過一樣。豬肉掛在鉤子上正冒著熱氣,紅紅白白的赤裸在凜冽的空氣裏。眾人圍著議論割哪塊好點,哪塊太肥了沒瘦肉,哪塊又太瘦了缺油水。李屠夫一邊噌噌地磨一把白花花的刀子,一邊高聲說,不用看了,都是好肉,千言萬語一句話,割了我的肉你家燉肉我在十裏外就聞到了。眾人哄笑,一個女人說,倒是張老太把你給渡出來了,她說她家的豬還長著雙眼皮呢。眾人又是笑,說著笑著都戰戰兢兢地割了一斤半斤的回去了。也就一斤了,萬萬多不得了,這一年不過了嗎?一年還這麼長,這才不過開了個頭,現在吃多了,一過夏天全家就得把眼珠子都餓藍了。

賀紅雨狠了狠心,也割了一斤回去了,又剁了一堆白菜幫子和胡蘿卜,和成餡。一斤肉一攪到一堆白菜蘿卜裏就基本消失了,連影子都找不見,就聞起來似乎還勉強有些肉味。全家人等一年就等著這點肉味了。餃子包好了,下鍋煮了,又撈出了,撈了一大盆擺在了桌子上。全家人圍著吃餃子,哧溜哧溜著,燙著舌頭和嘴唇還是硬塞進了嘴裏,雪白的蒸汽嘩嘩地冒著,四個人的腦袋都被這蒸汽淹沒進去了,看起來就像是個四個無頭的人正圍著桌子坐著。餃子咬開一個,裏麵黃黃綠綠的,咬半天也不一定能咬到一點肉星。蔬菜咬起來哢嚓哢嚓作響,一窩兔子似的。

因為嫁走了女女,大家就都能多吃一點,不過她那份基本上是段東麒吃了。段星瑞隻吃了幾隻就不吃了,再讓他吃他很堅決地說一隻都吃不下了。賀紅雨知道還是因為女女的緣故,他覺得他們對不起女女,他覺得他們吃的是女女的糧食。女女從出嫁之後極少回娘家,即使偶爾來一趟也是下午來晚上前就走。賀紅雨知道她是為了給娘家省一頓飯,也知道她不常來的原因,多少對他們還是有些恨意的。他們不願留她,把她草草嫁給那樣一個男人,她心氣那樣高的一個人,出嫁了又能好過到哪裏去。簡直像是把一把柴塞進了灶裏,還能落個全屍嗎?賀紅雨一個字都不敢多問,女女偶爾來一趟娘家,她總是小心翼翼地偷看著女女的臉色,生怕自己說錯話了。她想,這是怎麼了,搞得自己像個孫子一樣。可是,她不由自主地要這麼做,因為她知道,她心裏終究是虛的。就像當年自己出嫁之後不是再沒有踏進娘家半步嗎?因為她恨他們。現在的女女,就是當年的自己。真是一步一輪回。

大年初一,一家人就守在屋子裏圍著火爐坐著,也沒有人上門拜年,右派家誰敢進門?他們也無處可去,在這安定縣裏他們一家人像在孤島上似的無著無落。爐子裏燒的是柴,段東麒不停地往裏填柴,柴燒完了慢慢成了灰燼,柴火在剛開始時還是紅色,後來慢慢變瘦,瘦成了藍色,再後來變枯了,枯成了骨頭一樣的灰白色。段東麒把兩個紅薯和土豆埋進了灰裏,不一會便散發出了莖類植物甜膩的清香。段東麒伸手去翻那紅薯土豆,被燙了一下,急忙把手縮回來含在嘴裏,眼睛卻還是寸步不離地盯著那紅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