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 / 3)

那天,女女宿舍的窗戶被風吹壞了,怎麼也關不上,她站在那裏忽然就想到了趙一海,想到他的時候她心裏忽然一陣狂喜。她羞澀地忐忑地向趙一海的宿舍走去,生怕他不在家她會一腳踩空了。她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靠近了那扇門,終於到了到了,門上沒鎖。她的心跳驟然停在了那扇門上,胸膛裏簡直是無聲無息了。她緩緩敲了三聲門,門開了,後麵站著趙一海。她再一次迅速地把頭低了下去。

他幫她修窗戶的時候,她就站在他身邊看著,她的頭發細碎地落在了他胳膊上,像她與他之間一條遊絲般的通道。她甚至感覺到,有氣息正從這頭發裏蔓延著,流進了她的皮膚,血液。他襯衣領子裏散發出一種氣味,像是從很深很深的地方散發出來的。在那一個瞬間裏,她幾乎落下淚來。此後兩個人就有了些交往,有時候女女做了西葫蘆餅,就給趙一海送過去兩個,有時候還要幫他洗衣服。趙一海立刻就搶過來說,我自己洗我自己洗。衣服被奪過去了,女女也沒說什麼,但是往回走的時候,她心裏忽然有些煩躁。她自己都覺得好笑,煩躁什麼?就因為他不讓她洗衣服?

端午節到了,人們用菰蘆葉裹黏米,用灰汁煮熟,用菖蒲根和雄黃泡酒。女人們把艾蒿編成虎形,懸在門首,這是辟邪的艾虎。女人們還要用碎布做成禽獸、花卉等各種形狀的香包,裝上雄黃、蒼術等中藥材和香料,帶在孩子身上。女女在端午前飛針走線地繡了一個香囊,小小的香囊上繡了十幾種花卉,每一隻花瓣都清晰可見。她就像賀紅雨當年給自己繡嫁衣一樣,連夜繡出了這隻香囊。她從小就跟著賀紅雨學會了刺繡,卻這麼多年再沒摸過針線,現在她卻像是突然被什麼附身了一樣有了強烈的傾訴欲望,她想說很多話,但一句都說不出來,於是她便一針一線地繡了這個香囊,每繡一針就算是說出了一句話,香囊繡完的時候,她的話也說完了。她把這隻香囊裏裝上朱砂和雄黃,在端午節那天早晨送給了趙一海。趙一海看到這隻香囊的時候眼睛亮了一下,女女隻說是給他辟邪的,放下就走,也沒有多說話。從趙一海屋裏出來的時候她忽然想流淚,她是個結了婚的女人啊,她究竟在做什麼?她怎麼能這樣做?可是,她為什麼不能這樣做?她這二十八年都是白過的。

她和紀豔萍來來回回也見,卻見了也不過點個頭。不知為什麼,很多年過去了,她竟然一直記得這個女生。那時候她們就坐在一間教室裏。北方的秋天很短,像一夜之間就過去了。冬天來了,教室裏生了一隻很小的鐵皮爐,放在講台一側的角落裏。女生們的手上長滿了凍瘡,開始是鮮紅色的斑點,斑點開始變大,像櫻桃。後來變成紫色,紫色的凍瘡密密麻麻地擁擠在手背上,關節上,黃色的膿水從裏麵不停地流出來,看上去像一隻隻紫色的眼睛。凍瘡生多了,重疊在一起,於是關節就變得粗大了,手看起來突然肥大而透明起來,像秋天樹上成熟的漿果。

那時候從秋天到冬天,紀豔萍一直穿著身上那件暗紅色的衣服,星期天洗出來晾幹,第二天再穿上。衣服是用大人的衣服改過的,很大很不合身。秋天的時候衣服下麵是土地一樣的空曠,沒有什麼輪廓,哪裏都是平坦的。冬天的時候,還是這件衣服,衣服下麵像發酵一樣填滿了,衣服下麵穿上了棉襖。北方的冬天很長,洗了又幹不掉,就隻好一直穿著。穿到來年春天的時候,紀豔萍這件衣服的袖口和胸前已經被磨得發亮,在春天的陽光下像鏡子一樣閃著光。她固執地穿著這件衣服,用堅硬的目光看著所有的人。女女忽然想起來了,她為什麼會一直記得這個女生,就是因為她當時的目光,堅硬到挑釁的目光。

那年春天來到的時候,紀豔萍回了趟家,她母親死了,她回家奔喪。她家在離縣城不遠的一個村子裏。不久,和紀豔萍在一個村子裏的外班女生帶出來一個消息,紀豔萍的母親是個瘋子,春天一到,瘋病就厲害了,她父親就把她裝在大木箱裏,隻在箱蓋上打了兩個通風的眼,每天晚上把一碗飯送到箱子裏,其他時間,吃喝拉撒全在這隻箱子裏。一天晚上,她父親打開箱子時才發現,她已經死在箱子裏了。她死後蜷成一團,像隻風幹的鳥的屍體一樣很輕很零散地蜷在箱子的一隻角落裏。昨天的那晚飯一口都沒有動過,還靜靜地擺在麵前,碗的周圍碗的上麵是一堆一堆的糞便。那個女生說,紀豔萍的母親剛嫁過來時還是好好的,後來兒子死了就瘋了。那時,她那個兒子已經有八九歲了。是紀豔萍的哥哥。一個晚上他從外麵玩耍回來,對他母親說,有點頭疼。他母親就讓他先睡會兒,飯熟了叫他。他就很聽話地睡覺去了,臨去睡覺前很奇怪地叫一聲媽,然後就什麼也沒有說。他母親也沒說什麼。等飯熟了去叫他時,發現他睡得很沉,側著身,臉向裏睡著。她走過去,搖搖他,起來吃飯了。他還是不動,她突然有些害怕了,伸出兩隻手去拚命拽他起來,他的頭卻歪到了一邊。他的身體是涼的。他已經死了。從那以後她就瘋了。紀豔萍是被她父親帶大的。到她突然長高到沒衣服可穿的時候,隻好穿她母親的舊衣服去上學。她隻有這一件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