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女工作後還是經常想起趙一海,想起這個男人在這個縣城的中學裏也不過是個臨時的代課老師,連自身尚且不保,所以紀豔萍直直跨過他,嫁給了劇團的揚琴師。想起來她竟覺得是心酸的。她也許是在知道高考取消的同時就決定了吧,學一門手藝,讓自己不至於餓死的手藝。最後她選擇了揚琴,她選擇了一門樂器作為手藝。樂器,既是女人這隻瓷器上的裝飾花邊,又是她謀生的工具。多麼好。那趙一海呢,他又算什麼?女女聽別人說,他至今還是單身,還住在學校的平房裏。他的家在天津,在這個縣城裏,他不過是一片飄來的葉子。他和小城裏的人始終是隔著一層玻璃,互相張望著,但誰也摸不到誰。她決定去看看他,她告訴自己,去看看他。那麼多戛然而止的不甘心像水波一樣推著她,去看看吧。
反正現在,他們之間已經沒有紀豔萍擋著了。她嫁人了,而她離婚了。
她推著自行車站在校門口的時候卻踟躕著不敢往前走了,原來她終究還是怕見到他住的那排平房,就是在那門口,燈突然亮了,紀豔萍從裏麵走了出來。那對她來說,就像一個戰敗之地,不能回首也不能故地重遊的地方。現在正是學生們吃飯時間,校門口幾乎沒有人。她正猶豫著要不要往回走的時候,卻看到一個人從學校裏走了出來。隻一個模糊的影子她就知道,是趙一海。她立刻緊張起來,連忙抓起停在一邊的自行車,做出正要騎車的樣子。這時候,趙一海已經走到她跟前了。他看到她的一瞬間竟然微微愣了一下,就像是一瞬間裏想不起這是誰了,這一瞬間的目光幾乎已經把她徹底挫傷了,她迅速收回了目光。他停下簡單地問了句現在做什麼,參加工作沒有的話,然後就走過去了,說他要去商店買點東西,又問她在校門口做什麼,她連忙說,你忙去,我等人呢,估計快出來了。說著,做出向校園裏張望的姿勢。
趙一海過去好長時間了,她還是那個張望的姿勢,好像真的會有人從學校裏走出來。她甚至很認真地做出焦慮等待中的表情,甚至看了看手腕上的表,這塊表也是剛發的工資新添的,她今天居然特意戴了來。她不耐煩地擰著自行車把。她僵硬地表演著,甚至都沒敢看一下周圍有沒有一個觀眾。但這並不重要,她完全是演給自己看的。最終,在戲收場的時候,她還是沒有忍住。在她騎著自行車離開校門口的那一瞬間,她的眼淚就下來了。她也不去擦,淚水迎著風斜斜地向後滑去,像兩條絲帶般柔軟。她近於自虐地又痛快地任它流著,她告訴自己,看到了吧,你給他留下的所有記憶就是,有點麵熟。
晚上,她一個人坐在燈下,又一次看著鏡子裏的自己。燈光有些發青,落在她臉上,也是一層淡淡的蟹殼青。她把自己的眉、眼、嘴巴,一樣一樣細細看了,死死貼著鏡子看,像是要把自己嵌進去才能看得真切。看過了,她又對著鏡子做了幾個姿勢,然後猛地回過頭,看著鏡子裏的自己笑了,笑得有些陌生。她想,憑什麼他看上的就是紀豔萍,紀豔萍哪一點長得比她好了?不過因為她主動罷了,她先找的他,她進他的屋子裏找他。她把燈關掉的吧。而她現在已經嫁給了別人,她還能怎樣?他不過是小學裏一個臨時代課老師,而自己現在是國有工廠的正式工人,她為什麼不能去找他?
女女發了狠,她卻不知道這其實不過是因為加倍的絕望。再去找趙一海的時候,她沒有在校門口停留,那點狠勁還在她身上留著一點餘溫,借著這點餘溫,她騎著車子直直走到了他住的宿舍門口。正是下午下班後的時間,老師學生們也都在休息。她一站到這兒就想起了那個下雨的晚上,就是在這,她淋著雨,然後看到燈亮了,紀豔萍出來了。她像一麵旗幟一樣站在她麵前,然後從她麵前走過。不知哪個地方突然就疼了一下,這疼痛卻突然生出了很多力氣。
她放下自行車,幾步便走上前去敲門。門開了,趙一海站在門邊看著她,目光還是迷惑的遙遠的。這遙遠在一瞬間讓她有些撕心裂肺,他怎麼能這樣,一次次地記不住她?一次次地把她往外推?為什麼就這麼對她?她力大無窮地往裏走,一進去就看到桌子旁邊有一張單人床,白色的床單很幹淨。她出神地看著這張床,那個晚上,紀豔萍一定就是在這張床上吧。她胃裏突然就一陣翻滾。趙一海在她身後說話了,你找我有什麼事嗎?女女回過頭,逆著門裏的光線看著他,看了許久才說了一句話,我來你這坐坐,不行嗎?他說,行。就一個字。她不再說話,眼睛躲閃著打量著這間屋子,背過身去把眼睛裏的淚影硬是吞回去了。
她在趙一海的屋子裏一直坐到窗外的夜色洶湧而入,黑暗像長著手和腳一樣,四處亂走,整間屋子很快就被淹沒了。她一動不動地坐在黑暗中,他在離她很遠的床沿上坐著。他的影子在黑暗中一點一點融化著,隻剩下了兩隻反著光的眼鏡鏡片。她覺得身體深處伸出一隻手來,直直地伸到喉嚨間,張開。她有點口渴和眩暈。這時,他說話了,遙遠的,像在河流的對岸一樣,不早了,你該回了。
女女第三次來找趙一海的時候,天黑下來了,她向外走去的前一秒鍾裏,突然把臉轉向他,兩個人的臉幾乎就貼到一起了。她清晰地感覺到他的呼吸落在她臉上,她聽到整間屋子裏都是她的心跳聲。突然的,借著最後那點狠勁的餘溫,她上前一步伸出雙手抱住了他,把下巴放在了他肩上。他不動,卻也沒有任何身體的回應。半晌,他突然說,我不定什麼時候就回天津了,我不能在這成家。停頓了一秒鍾之後,他突然又說了一句,你不要把鼻孔向著我的脖子,我很癢。她呆呆地把那個姿勢又保留了幾秒鍾之後,突然地就把環著的兩隻手鬆開了,就像一隻手鐲從中間斷開了。她一聲不吭地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