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豔萍的婚禮,女女終究沒有去參加。除了偶爾去一次娘家,她基本上都不出門,就像生活在深山裏一般,有了一日千年的感覺,連個走動的去處都沒有。家裏的活能幹什麼都拿過來幹,沒有活幹的時候她就無休無止地刺繡。她還是終日陰鬱著,說很少的話,像屋裏角落上的一棵懨懨的植物,自殘般的冷清著,蕭索的把周圍的人都推開。她像是根本看不到丈夫的存在,仍是分開了睡,絕不睡在一間房裏。有一次那男人強行要和她睡到一起去,她被他摁住了手腳,再動不了的時候,她忽然就號啕大哭起來,竟像是一個小孩子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哭得撕心裂肺,把自己哭成了一寸一寸的,許久許久都停不下來。那男人被這哭聲鎮住了,竟連再動她的力氣都沒有了。再往後那男人脾氣也開始變壞了,有時候竟開始借故摔碗摔盆的。女女就愈發地不吭聲,動作遲緩地幹活,一隻碗可以刷半個小時。粗瓷的碗上有水珠蜿蜒著爬下,也是時間的腳。
總算挨到了年底,想想不過半年的時間卻像過了幾個世紀那麼長,這中間竟是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掐著過來的,因為一分一秒地過,日子都是不連貫的,像一條鏽跡斑斑四處被堵的水管,喑啞地掙紮著卻也流過去了。小年一過,年味就出來了。那天,她正在娘家,賀紅雨一邊在灶王爺的牌位前擺糖瓜,一邊頭也不回地對她說,紀豔萍進劇團了,還是正式的職工,聽說是她男人教會了她彈揚琴,她會彈揚琴了,就把她弄進去了。這女人,心眼多得快成馬蜂窩了,我說怎麼就願意嫁給比自己大二十多歲還死過老婆的男人。嘖嘖,不是一般人啊。賀紅雨擺弄著糖瓜,糖瓜在屋子裏迅速地融化著,有一顆沾到了她手上,甩也甩不掉。她看著賀紅雨的那隻手,呆呆坐著一句話都不說。
對趙一海,自從那個晚上起她就不敢再朝這個方向靠一步了,畢竟還是傷了元氣,她不像紀豔萍,是得勝方,所以才會心平氣和地嫁給一把揚琴吧,哪裏是男人,分明就是嫁給了一把揚琴。難怪那時候他們一起住在那排平房裏的時候,她每次見了她都平靜而堅硬地對她一笑,原來她是早知道她已經敗在她手下了,大約那個時候起,她和趙一海就已經開始了吧?她進他的屋子,熄了燈,亂了頭發也一定不是第一次了。她就住在她隔壁,居然一點都不知道。她站在那個男人身邊的時候也不知道,他心裏正想著誰。她居然以為他對她也是有意的。他收了她的香囊,他以為那就隻是一隻香囊?她一邊想,一邊剝著過年用的瓜子。腦子裏想得多了些,手上便也快了,劈裏啪啦的,手邊已經堆積起了一座殼山,黑白相映,像剪碎了的照片,不成人形。一使勁,一隻尖尖的殼刺進了手指裏,紅豆大的血珠滲了出來,像珠子一樣掛在手指上。
從小到大,她第一次這麼徹徹底底地敗給了一個人,連一點還手之力都沒有。第二年春天的時候,正好機床廠招工,女女因為有文藝特長被破例招進了機床廠做了工人。她開始穿著深藍色的工作服,深藍色的工作帽,帆布白手套。工作一個月後她就和丈夫離婚了,因為她有了自己的工資,不需要再靠男人了。那男人竟然也很快同意了,大約是早就過不下去了。更何況人家現在成了國家的工人,而他還是個淘糞的,他也就不再留她了。女女住在了機床廠的單身宿舍裏,每天下了班換了工作服就回宿舍。工作服上一層油膩,穿著像盔甲。上班後她添了幾件衣服,灰色的,黑色的,最不引人注意也一定是最安全的顏色,她不再穿綠色,卻也絕不穿紅色。那紅色和綠色像兩隻蠶繭一樣,各自包著一隻蛾子,綠色的包的是一段不願回首的時光,是那件寄托著白日夢的綠軍裝,她像敗下陣來的人絕不願提起那塊戰場。紅色包著的是一個女人突然浮出水麵的影子,美麗、邪氣而堅硬。似乎是這紅色突然給了那女人脫胎轉世的靈魂。繭子隨時都會被這兩隻蛾子咬破飛出來,所以她絕不穿,碰都不碰。深夜,她端詳著鏡子裏的自己,三十歲的女人了,她一個人無聲地在那裏笑。
在路上走的時候,她還是碰到紀豔萍幾次。女女卻發現,從那次見過紀豔萍之後,她居然也再不穿紅色了。那件紅色的衣服像是她的一件蟬蛻,一次之後就被丟棄在時光裏風幹了。但她不得不承認,紀豔萍從那件紅色的衣服裏褪出來之後似乎真的脫胎換骨了,她高高挽起頭發,穿著黑色的高跟皮鞋,皮鞋的聲音清脆地釘在一條街上。她走過的時候身上帶著一種奇怪的氣場,摻雜著揚琴上桐木的木香和琴弦上的清冷。她不看人,目光遠遠的,虛虛的,從一切之上掠過去,看著前麵一個遙遠的地方。
女女覺得她的兩隻腳底下是空的,騰空過去的。每次見到紀豔萍,她都在暗暗注意她身上衣服的樣式,她驚訝,她怎麼憑空就生出了這麼多衣服的樣式?她現在簡直像石縫裏出來的那隻猴子,沒有成長,沒有拜師,沒有過程,就無師自通地學會了這麼邪氣的方式,似乎就是從石頭裏帶出來的。後來一次她去裁縫店裏做一件衣服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向裁縫指手畫腳說的樣式,正是上次見紀豔萍穿的樣子。她突然就住了口,那隻手也停在空中,像隻皮影。她頹然地對裁縫擺了擺手。她一直在使盡全力,不讓紀豔萍超過自己,可是,現在,自己怎麼已經到了這樣的地步,竟然走在她身後模仿她?她這麼多年裏所有的心高氣傲都成了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