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東麒的屍骨隻收回了一部分,在黑暗的井底收拾一堆骨肉就像撿螺絲一樣,隻能緊大的撿。撿了一堆骨頭,一個血淋淋的頭,還有些零零碎碎的手腳胳膊,湊了一棺材,又在裏麵放了一套嶄新的才穿了一回的衣服,放了一隻他用過的枕頭,然後就把棺材釘上了。棺材在院子裏停了七天,到了第七天的時候,賀紅雨的嗓子已經徹底啞了,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了。就像有什麼東西忽然把她的聲音都吸走了。過完段東麒的頭七,礦主答應的五萬塊錢隻給了一萬,另外四萬說是過兩天就給。段星瑞和賀紅雨都覺得像身上被抽了筋一樣,拾都拾不起來,哪有力氣去找礦主理論,就先由著他。
賀紅雨病在炕上昏昏沉沉地躺了三天。三天後的那個黃昏,她突然回光返照一般從炕上爬起來對段星瑞說了一句,我剛才做了個噩夢,夢見東麒死了,給炸死了,我就想趕緊醒過來,可是怎麼醒都醒不過來,現在總算是醒過來了,嚇死我了。段星瑞正坐在窗前背對著她,聽到她說這句話的時候,他一動不動,沒有轉過身來看她一眼。賀紅雨呆呆地看了他一會兒,似乎還是分不清楚自己究竟醒了沒有,然後她的目光也隨著他飄到了窗外。他正看著那兩扇街門,街門的背後一邊貼著一張大大的白紙,在當地隻有誰家死了人才會在街門上貼出白紙,掛起長長的引魂皤。賀紅雨的目光被死死釘在了那兩張白紙上。很長時間過去了,兩個人都沒有說一句話出來。
晚上,段星瑞像平常一樣坐在老紅木桌前,在小酒盅裏倒了杯枸杞酒,那酒已經被枸杞泡成了紅色,像血的顏色。段星瑞眯著眼睛啜了一口酒,昂起脖子看著窗外。院子裏空空的,燒過夜紙的火盆還放在院子裏,最後一點火星明滅可見地在院子裏飛過,像院子裏正遊動著很多的魂魄,打著燈籠趕路的魂魄。段星瑞看了半天,又喝了一杯酒。喝完這杯酒,他忽然問賀紅雨,你說他現在走到哪了。賀紅雨知道他說的是段東麒,她看著他的臉,他喝過酒的臉上微微泛出了血色,卻是異常的平靜。這平靜讓她有些害怕,她沒有接他的話。他沉默了半天,又倒上第三杯酒,他把這第三杯酒倒滿之後朝空中舉了舉,就像憑空處有個人正和他碰杯一樣。他無聲地碰杯之後把這第三杯酒也喝下去了。這三杯酒喝完之後,賀紅雨把酒瓶搶了過去,她說,好了,三杯就夠了,不能再喝多了。段星瑞也沒有搶瓶子,就在那呆頭呆腦地坐著,脖子和臉通紅得都有些剔透了,像煮熟了一樣。
他忽然說,紅雨啊,你這輩子生了四個孩子,最後一個都沒落下,這輩子讓你受苦了啊。賀紅雨的淚忽然就下來了,她突然就說,你知道嗎……那第三個女兒是被我在尿盆裏溺死的,她生下來的時候好好的。段星瑞微微笑著,並不看她,許久許久才說,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你什麼我都知道,我知道就夠了,我就想,就我知道就夠了。賀紅雨怔在了那裏,一動不動。段星瑞說,我一直想要對你好一點,我知道你這輩子不容易。那麼要強的一個人,就怕沒人疼你,從小就沒人疼你,你當年把自己嫁了就是想有個人能疼你,你其實是比哪個女人都軟弱啊。賀紅雨呆呆站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段星瑞又說,不知道女女,二女女,還有三女女在那邊過得怎麼樣,我覺得二女女一定是早沒了,不然她不至於這麼多年沒有回過家一趟,我這麼多年裏沒有一天不惦著她啊,多少回我夢見她就站在地上,我急著往過跑還告訴她,不要走不要走,等我過去。可是一睜開眼睛,地上是空的,她從來沒有回來過一次。她還真活得沒有一點人味了?我不信。她一定是早早就過去了。女女也過去了,我一想起女女來就想哭,是我對不起她啊,她一輩子都沒有好活過一天就走了。現在,東麒也過去了,他們四個倒是先團圓了。就差我們兩個了,等我們兩個也過去了,一家人就團聚了。你要走到我前麵去,我要是先走了,你還得哭。你要是先走了,我就不哭你了。你們見著了之後就在前麵等著我,我也快,要不了多久的。賀紅雨幾乎站不住了,她死命攔住他,她粗著聲音說,你今天話怎麼這麼多,快去睡覺吧。說著她把段星瑞扶到了炕上,段星瑞衣服都沒脫就躺在了炕上。她觸到了他的手,滾燙,好像是發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