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1 / 3)

退休之後,段星瑞倒是過了幾年風調雨順的日子,似乎所有的好運厄運差不多都到頭了,日子也就像水到平川一樣,安靜下來了。正好遇上國家新出政策,老師們工資連漲,退休後他的工資也跟著連年見長,倒比上班時候還高。過了幾年就漲到一個月三千多了,於是段星瑞成了這家裏國寶級的人,是全家的重點保護對象,因為這一家子數他工資高。他是家裏的台柱子。賀紅雨當然不想段星瑞早死,他活一年就有一年的工資進賬。他要是死了,她就成沒腳蟹了,斷了經濟來源那就相當於是把一個人的手腳都切了。段東麒呢,又得給女兒供學費,又得攢錢準備給兒子娶媳婦,總不能讓兒子像自己一樣三十了還沒娶到個媳婦。那種光棍的侮辱自己受也受夠了,怎麼能再讓兒子受一回?所以他也盼著父親不要死,能多活一年就多一年的錢,那些錢,遲早是他的。至於他媽賀紅雨,她就是再跋扈又能花幾個?畢竟是個老太太了,她總不至於把自己的十個指頭都戴上金戒指。

段星瑞年齡雖大了,腦袋卻不糊塗,除了耳朵一年不如一年,據他自己說,這是他們家的遺傳,他父親就是早早地聽不見別人說話了,在成癱子之前就已經先成了個聾子,癱在床上反正也聽不見別人說自己什麼,光是看見嘴動,因為這個還多活了幾年。他當然知道自己現在存在的價值主要是因為那點工資,所以這工資他是萬萬不會輕易交到兒子手中的。一點懸念都沒了,他又能對他好到哪去?萬一他也癱了,說不定這也是家族遺傳的,他手頭沒一個錢,還想指望兒子兒媳伺候他?久病床前無孝子,老人的話都說盡了,不必自己再去親身實踐。

但他又深知自己現在是這個家裏的錢串子,不能早死,實在是需要保養一下才好。就像一部機器越是用到後來越應該維護保養,他身上開始明顯出現人老之後的三大特征,貪財、怕死、睡不著。由於睡不著覺,他每天早晨天還黑著就在炕上開始做一套據說是宮廷裏流傳出來的保健操,橫著做完豎著做,起來後按摩太陽穴,幹洗臉,然後再出去倒著走半個小時,每天早上要雷打不動地吃三顆紅棗三顆核桃,晚上睡前要風雨無阻地喝三杯枸杞泡的小酒。每天都要午睡,即使已經下午四點了,也要脫得光光的,頭上裹上毛巾,蓋上被子午睡一個小時,一旦睡著就是別人把門敲破他也醒不過來。午睡過後要喝一碗小米湯去火,然後在屋子裏閑雲野鶴地練幾個毛筆字。他寫好一幅就往牆上掛一幅,時間一長,掛得密密麻麻的,白紙黑字掛滿了屋子,挽聯似的青森陰涼,人睡在裏麵好像睡在靈堂一般。他又舍不得用好墨汁,隻用那種最便宜的墨汁,奇臭無比,時間長了屋子裏的人身上都有了這樣的臭味,像被一缸墨汁泡出來了一樣。惠春愛說,媽,你多久沒有洗襪子了,身上怎麼老有一股臭襪子的味道。賀紅雨知道她是故意的,但自知理虧。對段星瑞賀紅雨不滿意也沒辦法,人家掌握著財政大權,財權往往有著生殺予奪的作用。他又比她大幾歲,比她老得更快,越老的人越像小孩子,轉回去了。

黃昏的時候段星瑞一個人在院子裏吹會兒口琴,吹的曲子永遠是《滿江紅》,因為他隻會這一首曲子,也不打算再去學別的,一曲也就夠用了。以至於每天從他家牆外來來往往的人都把這曲子的調給背下來了,路過的時候忍不住都會跟著哼幾句,小合唱似的。加上段星瑞每天做什麼事極其準時,一分一秒的誤差都沒有,所以他每天一吹口琴,鄰裏不看表就知道六點了。他的口琴聲倒成了這縣城裏的一口鬧鍾似的。

又過了幾年,和他同齡的幾個老頭子先後都死了,他心裏便愈發害怕,有些兔死狐悲的恐懼和感傷,便更加倍地嗬護起自己來。他問孫子,你一天要喝幾袋牛奶啊?段逸鷗半瘋半傻之中還想捉弄老頭子,便伸出七個指頭來。段星瑞就當真了,喝七袋啊,那我差遠了。於是每天拚了命也要喝夠七袋牛奶。喝下七袋牛奶談何容易,早飯後兩袋,午飯後兩袋,晚飯後一袋。有時候實在是喝不下去了,他就又問段逸鷗,你是怎麼把七袋牛奶喝下去的,我怎麼就喝不下去?

他在報紙上看到說吃飯要準時規律,他便把三餐的時間都定死了,一到點也不管別人吃沒吃,他自己先拿出碗和筷子站到灶前等著這第一碗飯。要是賀紅雨有什麼事沒有按時做好飯,他就沉著臉,摔下碗筷,站在門口翹首以待地等賣老豆腐的那個女人過來。每天的這個時候就有個女人挑著兩桶老豆腐走街串巷地叫賣。那老豆腐用厚厚的棉被蓋著,怕溫度散出去涼了,所以看上去就像挑著兩桶嬰兒。段星瑞用大瓷缸打上滿滿一缸子老豆腐,澆上韭菜花,淋上香油。再買兩隻粗大的麻葉,然後端回去也不問別人吃不吃,連孫子都不問,似乎這是他的特權,其他任何人都不能染指。全家人看著他吃他也能吃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