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明白了,她在叫她。她怎麼了?她看著賀紅雨漸漸僵滯下去的表情和手腳,忽然明白了,她這麼胖,剛才那一貓腰,她可能是腦溢血了。她的一個舅母就是這樣死的,也是這樣的胖,一低頭血就湧上去了,人就癱了,一個星期後就死了。
她感到了恐懼,想衝出去。她的手已經挨著了那門把了,就在那一瞬間,她忽然地,詭異地把手又縮回來了,如果她活著,她一定要逼自己生孩子,說不來還要逼自己離婚,女人離了婚畢竟就不值錢了,這都是被他們段家害的。她還活著幹什麼?如果別人問起,她就說自己躺在屋裏沒看到,不知道她在院子裏摔倒了,事實上就是她自己摔倒的,又不是她把她推倒的。不是她殺了她。她怨不得她。想到這裏,她心裏的東西像冷卻下來的水泥,自己就凝固住了。
她重新拉上了窗簾,最後還是忍不住從窗簾的縫隙間往外看了一眼,她們的目光卻相遇了。賀紅雨正看著她,那是怎樣一種目光,死死的,牢牢的,卻是淒涼的,恐懼的,哀求的,甚至還有一點點很深很深的笑容遊動在裏麵。
她不敢再看了,窗簾徹底拉死了,屋子裏陷入了午夜般的黑暗,她瑟瑟地貼著牆站著,像是要把自己嵌進那麵牆裏去。就在這個時候,院門咣的一聲被人推開了,是鄰居的聲音,段嫂,把你的麵籮借我用一下……段嫂,你這是怎麼了……快來人哪,送醫院。白玉緊緊地貼在那麵牆上不敢動,隻聽見院子裏一陣雜遝的腳步聲,是鄰居們來了,腳步聲又遠去了,漸漸的,院子裏靜下來了,最後靜得連一點點聲音都沒有了。完全的巨大的寂靜。白玉還站在那裏,始始終終沒有拉開那扇窗簾。
她知道,如果賀紅雨被救過來了,她就得從這個家裏離開了,如果,她……還是死了,那這個家裏就沒有人再壓迫她了。她們兩個之間是命定的,隻能留一個。想到這裏,她反而平靜了,無非就是有一個人要離開的問題,有什麼好怕的。她並沒有舉著刀子殺她,她還能把她怎麼樣?她突然發現,直到現在,她居然都沒有後悔,直到現在她居然仍然隱秘地盼望著,盼望著她沒有被救活。她盼著她死。她居然已經血腥殘忍到了這種地步?她看著鏡子裏的自己,那張因為恐懼變了形的臉,忽然覺得鏡子裏的完全是一個陌生人。
白玉的詛咒還是見效了,但死去的人不是賀紅雨,是惠春愛。惠春愛因為要在弟弟家裏住一段時間,不好意思老和弟弟弟妹擠在一條炕上,就在沒有人住的西房裏生了個鐵皮爐,帶著老母親過去住。那鐵皮爐風吹日曬得早就生鏽有了縫隙,她也沒注意多看。結果,那個晚上,惠春愛和她八十多歲的老母親一起被煤煙熏死了。都到第二天中午了,她們還沒起床,她弟媳心裏就覺得奇怪,敲門也沒人開,門是從裏麵閂上的,她著急了,忙找人卸了窗戶往進爬,一卸開窗戶就是撲麵而來的煤煙味。弟媳心中知道大事不好了,再一看,果然,炕上的兩個人早已經涼了,半夜就死了,死於煤煙的兩個女人躺在那裏都麵若桃花,讓人不敢多看。倒是賀紅雨除了落了個口齒不清的後遺症,居然大難不死地撿回了一條命。
賀紅雨出院那天,是被人用板車拉回來的,身上裹著一條棉被,她縮在棉被裏隻露出了一張臉。她被人扶著一進院子就看到了院子裏搭的靈堂,是惠春愛的。賀紅雨在那裏怔怔地站了半天,忽然就走過去扶著棺材大哭起來。她嘴裏含混不清地說著什麼,沒有人能聽得懂。她就趴在那棺材上哀哀地哭了很久,這個兒媳,和她在一起也有三十年了,最後,卻是替她死了。在她知道惠春愛死了的那一瞬間裏,她便明白,這是她替她死了,她才撿回了一條命啊。
賀紅雨和白玉始終沒有說一句話。惠春愛一過完頭七,段逸鷗便和白玉辦理了離婚手續,白玉淨身出戶,一個人收拾了自己的幾件衣服就離開了段家。誰都沒有多說什麼。沒見麵之前,能說的話已經各自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