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以後段逸鷗一直沒有再婚,終日上班下班地混著日子,一個月掙一千多塊錢的工資,用這點工資養活著他自己和祖母賀紅雨。賀紅雨因為口齒不清,別人都聽不清楚她在說什麼,時間長了,她的說話能力幾乎全部喪失了,幾乎成了一個啞巴。她更老了些,段逸鷗不在的時候,她就一個人待在空蕩蕩的老宅裏。
這已經是2004年的冬天了,又快過年了。在一個黃昏裏,賀紅雨一個人拿著一把雞毛撣子顫巍巍地爬上了繡樓,她突然想把這多年沒有住過人的繡樓打掃一番。在推開繡樓的兩扇門的一瞬間裏,她才意識到,這間屋子裏已經六十年沒有住過人了,六十年前她從這繡樓上逃下來就再也沒有回去過。從那時候起,這繡樓就一直這樣廢棄著,荒涼著。六十年後,又是她來到了這裏打開了它。她忽然之間就覺得,這繡樓其實一直在等她,等了她六十年。
她站在那裏依然可以看到黃昏裏最後一縷溫暾的光線從繡樓的木格窗裏濾進去,斑斑駁駁地落在裏麵,就像在這光線裏飛動著無數的小魚。那褪色的紅木炕幾上的那十幾扇玻璃畫,三打白骨精、牛郎織女過鵲橋、桃園結義,還靜靜地生長在那裏。板櫃上的那隻梳妝台還在,梳妝台兩邊的膽瓶也還在,她看到膽瓶上那幾個雲鬢朱唇的仕女裙裾拖地,雲鬢插花,細細的鳳眼向鬢角掃去。她最後看到了炕上的一隻沒有繡完的鞋墊。那是她六十年前留在這裏的,當時她逃走時把它留在了這裏。她哆嗦著拿起那隻鞋墊,吹掉上麵那層厚厚的土,土下麵的牡丹和蓮花在那一瞬間裏隔著六十年的歲月風塵又靜靜地開放了。她的淚忽然就下來了。
賀紅雨死於2005年秋天,那天正好是重陽。重陽喝的菊花酒都是早一年秋日就釀下的。菊花在秋日冷霜中開放的時候,氣味芬芳異常,在菊花含苞待放的時候,人們便將花蕾莖葉一起采摘下來,和黍米一起釀製,等到第二年九月初九重陽節的時候才開壇飲用。除了菊花酒家家戶戶還要做花糕吃,花糕是用麵做成菊花狀,上麵插滿紅棗,蒸熟後就可以吃了。安定縣的每個重陽都要唱戲,這個重陽也沒有例外,戲班子唱的是晉劇《打金枝》《含嫣》《賣畫劈門》,戲台上唱的是幾出大家都再熟悉不過的戲,戲台下麵才是年年不同的。每年,都有姑娘們突然沒有聲息地長高長俏了。臉突然粉嫩,頭發梳得水亮水亮的。一群一群地簇在戲台下麵的人群裏,然後這個晚上就有小夥子們像一圈樹葉一樣長在她們周圍,把她們包在裏麵,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戲台的姑娘們,有時候就在這樣的晚上找到了自己的心上人。
賀紅雨就是在這樣一個夜晚死去的,享年八十歲。死前半年她做了一件事情,收留了安定縣五個無依無靠的老寡婦,五個老寡婦死前就一直住在賀家老宅裏。賀紅雨死後,縣政府出麵把賀家老宅辟為安定縣的養老院,收留了安定縣的十幾個孤老,這其中包括段逸鷗,他混雜在其中成了安定縣最年輕的孤老。
2011年在安定縣的城區規劃中,賀家老宅被劃入拆遷範圍,養老院已經在別處建好了。安定縣的最後一座繡樓也要被拆了。拆遷那天,一個消息傳遍整個安定縣,開鏟車的工人在鏟開繡樓的那一瞬間,看到炕上坐著一個穿紅衣的女人正坐在那裏一針一線地刺繡。他急忙刹住鏟車再看時,女人已經不見了。
人們當然不信,可是從此以後那工人像中了邪一樣,隻要見到一個人就會跑過去告訴他,他真的看到了,看到炕上坐著一個女人,是一個穿著紅嫁衣的女人。
他說,其實那女人一直就坐在繡樓上的,從來就沒有離開過,隻是別人都不知道。別人都不知道,隻有他一個人看到了。
他說,隻有他一個人看到了繡樓裏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