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沒有說出來。他不想說出來嚇唬一個女人,何況是個美麗的女人。隻聽郎先生輕輕咳了一聲,對吳奔與史克道:“上路吧。”
然後他們沒有說話,但三個人卻沒有再分前後,而是吳奔隻在車前半裏許,郎先生則也隻輟在車後半裏處結伴同走。
壓力大時,他們的拳頭要握得緊些。郎先生在想什麼?他是不是在後悔,不該叫“爬虎”翁平留守鏢局的?
這趟鏢,長安悅本該全體出動!
五更
翻身五更,望不到頭的五更。熬夜的人熬到四更幾點時該是最難受的,長夜茫茫,似乎永遠難明,難期震旦。
好在裴紅欞自亡夫去後,已快養成了徹夜不眠的習慣。
——黑黑的夜中,你睜著一雙空空的眼,在看什麼?在等什麼?又能抓住什麼?
裴紅樓想——絕望的空虛綿綿泊泊地壓來。這種來襲對它來講是那麼的從容,它知道在這夜中人們無從反抗,無從躲避。它玩弄他們,折磨他們。他們卻拚盡最後一點精神,在絕望中礪砥著希望,希望黎明的重來。
蹄聲驟急,是從後麵傳來,所有人都一驚。史克的一驚是驚在手背上,他的手背在馬鞭的把上爆出青筋;吳奔的一驚卻讓馬兒吃苦,他那雙練過‘北腿’的粗壯雙腿把馬肚夾得好緊;郎先生卻雙眉一揚,他勒韁,他要看看,這黑夜中,是誰在追他們,螳螂門的郎千得可不是可以隨便唬倒的孬漢。
誰?
——來人來得好快,五十丈外,郎先生已聽到牲口的喘氣。他的一雙手就神入袖中。沒有人知道郎先生袖中是什麼,連史克與吳奔都不知道,但他每次殺人前,手就在袖中這麼摸索著。
四十丈,三十丈,二十丈……郎先生雙手就要抽出。卻聽來人大叫道:“郎先生!”
郎先生一愣,然後史克與吳奔都相對一笑,他們聽出了是誰!——他們搭擋多年的‘爬虎’翁平。長安悅‘一師爺、三鏢頭’這下重聚了,二人心裏信心不由飽滿起來。隻見翁平已滿頭是汗地趕近,到了就翻身下馬。他是個矮壯漢子,吳奔笑道:“老翁,趕那麼急做嘛?”
翁平急道:“我都看見前麵樹上的‘五牲殺’了,又怎麼會不急?”
他口拙,知道事大,自己怕說不清,就從懷裏直接掏出個紙條交給郎先生:“這是、這是、你走了個時辰總局傳來的消息。”
郎先生就月色打開,那不是消息,是指令。指令隻有一句話,他看了裴紅欞一眼,不知怎麼,沉穩如他,似也覺得不忍將之念出來。
他沉默了一刻,看著路邊正自歡喜的三個鏢頭一眼:“總局主令:叫咱們不可管‘東密’之事,更不可結‘五牲’之怨。”
史克與吳奔二人當場都愣住了,翁平則一臉是汗。吳奔訥訥道:“可,這鏢咱們已經接了。”
郎先生不說話,他生平也沒有做過這等半途而廢的事。可盯了西角天空半晌,他還是幹著喉嚨說:“撤。”
史克訥訥道:“可長安悅的聲譽……”
一個女人已冷冷接道:“那有什麼關係,反正你們不是明接的鏢,而是暗接的。”
那是裴紅欞不知什麼時候已走下車來。她喉嚨裏一笑,她平時溫厚嫻淑,可這一笑再壓不住心中的蔑視:“何況,你們不是還沒拿酬金嗎?”
這話正是鏢局中幾人心裏在為自己辯解的話,沒想她先說了出來。史克的臉不由一陣紅一陣白。郎先生不理裴紅欞的話。冷冷道:“局主有令,不可不從,撤。”
見史克三人猶在猶豫,他一撥馬頭,當先折返。
史克三人隻有上馬。他和吳奔兩人根本不敢看裴紅欞。史克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半晌說了聲:“保重。”便縱馬而去。
漆黑的夜中,再也沒有人伴護。
裴紅欞深深吸了口氣,她這一生,從來沒有感到這麼孤獨與無助過。
剛才路邊有頭死牛——裴紅欞腦子裏冷冷地想。夜無限長,路似乎也無限長。剛才路邊是有一頭死牛,那牛的肚子被它自己的角剖開,血流了一地。地上就滿是牛肺、牛心、牛肝。——如果逃過這一難,裴紅欞保證、不會再對牛肉看上一眼。
她明白,那又是‘五牲殺’,是‘東密’的人對長安悅鏢師的又一次威脅,隻是他們不知道,長安悅已經撤了。現在車裏隻有一個女人一個孩子,還有一個趕車的車夫。二炳見到那慘象時,忽然口吐白沫,從車轅上載了下來,他有羊癲瘋的毛病,裴紅欞一向知道,隻是沒想到他會這時發作起來。她把二炳好容易塞進車,指望他趕車是不可能的了,她吸了一口氣,隻有自己坐上車轅。黑暗中,她就聽小稚顫聲叫了聲:“媽”。
她知道小稚在等著看她的反應——他怕,他要看了她的反應後再決定哭還是不哭。裴紅欞也想哭呀,可現在,現在還不是抱頭痛哭的時候。裴紅欞對自己說:小稚、你是沒有了父親的孩子,但、你還有母親,她不會被困難嚇倒的。她咬了下嘴唇,讓痛刺激了下自己後終於可以鎮定地說:“小稚,你是不是男人?”
小稚一愣。
裴紅欞轉都沒有轉身:“你是不是你父親的兒子?”
她感到小稚在身後輕輕點頭。
裴紅欞硬著聲音說:“那好,你要象個男子漢一樣,照顧好二炳,咱們——走。”
這是裴紅欞第一次駕車。她——裴尚書之女,肖禦使之妻,一輩子也沒想到,會有一天由她自己駕車。夜無限長,路似乎也無限長。就讓這恐懼趕快過去吧,給我一個終點,或者一個結果。
忽然有一匹馬從後麵奔了過來,是‘五牲殺’嗎?小稚在車中驚恐地睜大眼。裴紅欞不管,她隻要跑,快跑。那馬卻還是追了上來,那人奔到轅邊,伸手就交給裴紅欞一個藥丸,極輕地低聲道:“你們快走,如果半個時辰內能趕到臨潼你們就還有希望。記著,東門小巷最深處。”
說話的是史克,他說完撥馬就走。可這車怎麼走得快?那史克遙遙回身道:“放血。”
裴紅欞也不知他所說是真是假。一咬牙,停車把那藥喂給拉車的馬,然後叫道:“小稚,坐好。”撥出頭上簪子,就向那馬臀上紮去。
然後,一切就如裴紅欞所料的,那馬驚奔而起!
路在飛逝,——夜短了,夜短了,裴紅欞想:給我和小稚一個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