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她隻覺心裏空了一空。但她是個驕傲的女人,她至死也不會忘記她是誰的妻子,又是誰的母親,她要給小稚作出榜樣。裴紅欞努力克製住自己身子的輕抖,反把脖子一梗揚了起來,衝二炳道:“收箱。”
她不屑於求人,然後她攜著小稚的手站了起來。這個她生活了二十九年的長安,這個讓她失望的長安,這個她不得不逃離的長安,她不想再看他們一眼,她隻知道:如果她的亡夫還在,碰到同樣的情況,他絕不會、袖手不管!
隻聽她柔聲道:“小稚,咱們走。”
她這次出家門本就沒打算再回去了,車子裏都裝好了行李用品,無論‘長安悅’接不接她這趟鏢,她都要走。天色已晚,她走到車門旁邊,對二炳道:“出城。”
史克搓著手送她到了車門,這時搓著手道:“夫人,走好。——不是我們不想盡力,隻是……”
他的話未完,就被裴紅欞‘嗤’地一聲打斷。裴紅欞望向史克這樸實漢子的臉,終於壓抑不住自己的憤慨冷刺道:“隻是什麼?……江湖漢子,刀頭舔血,拚命鬥勇,以搏金銀,隻要出來闖,就不要怕死。有誰象你們這樣,看著滿桌財物,孤兒寡母,卻還不肯接這一單生意,那還稱什麼漢子,道什麼英雄?你們這樣,為武不足以稱勇、為人不足以稱仁,你們……又算什麼男人!”
她的目光冷冷地從史克的臉上滑過,她不要再看見這些人,她的足已踏上車門,就在車子要出長安悅大門那一刻,隻聽身後傳來郎先生一聲呼喚:“且慢……”
一輛半舊的車就這麼走在長安東去的古道上。還是二炳載著裴紅欞母子,一輛輕車就這麼地出了長安城的東門,隻是出城門五裏後,就有一個漢子追上來坐在了車的右轅上,那是化了妝的史克,不久,又有兩匹馬跑了來會麵,居然一個是化了妝的郎先生,另一個也是“長安悅”三大鏢頭裏的“金錢豹”吳奔。三人碰麵都沒有說話,想是事先就商量好了的,然後吳奔打前,一人一馬在前先跑了;然後是這輛裴紅欞母子坐的車,由史克押著;最後是郎先生遠遠吊在兩三裏路的後麵,慢慢地跟著。
這趟鏢郎先生與裴紅欞說好了的:他們不明接這一單鏢,隻暗接。裴紅欞不得對外宣稱這趟鏢‘長安悅’已經收保了。這鏢如護送到地頭,‘長安悅’他們隻收取六箱酬資中的四箱以為壓驚,但這一路都要聽從他們安排,裴紅欞當場點頭。
為她們母子,長安悅居然出動了三大鏢頭中的兩位,甚至還拉上了郎先生自己,裴紅欞欣慰之餘,卻已明白敵勢之強,定然讓郎先生輩都難以預測。想到這兒,裴紅欞就覺一股寒氣直針砭到骨頭裏,但,她、不、怕。
她不怕,漸暗的車廂中,她似又看見了亡夫的臉:肖禦使一臉倔強地握著她的手說“紅欞,如果咱們都不跟他們鬥,還有誰來鬥?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祿取於民,當報於民。我知道密宗東支自從杜不禪接手後就別有野心,內連當朝宰輔左仆射韓用,外交雁門關守將張住年,獻寵惑聽,誅戳異已,一旦坐大,不可收拾,我還怎麼能不管?我是要和他們鬥到底的,哪怕他們自稱東密的精擅刺殺的高手多如過江之蟻。我知道可能給家小惹來麻煩,但丈夫處世,天下為公,如果這等事前縮頭自保,那咱們這一家老小苟活於這亂世,倒也沒什麼意思吧。”
裴紅欞望著幻覺中亡夫的臉,默默地說:“我明白,我會完成你的遺願的”,她想伸手抓住幻覺丈夫瘦硬的手,可一握之下,什麼都空了。
車子正遇到一個坑,一顛之下,裴紅欞本不打算哭的眼中,一顆淚終於被顛了下來,淚雖少,但滾燙。裴紅欞在夫君死後還從沒有在人前哭過。她想起亡夫入殮的那一夜,是她遣走所有仆人,自己給他穿的衣。她先把衣服從他身上脫淨,看著那麼瘦那麼硬的身體,眼淚不由就一滴滴滴下,她都覺出那時她淚的燙,淚滴在肖愈錚赤裸的胸口,滴在他平坦的小腹,輕輕滾下,可是,暖不了他,暖不了他,愈錚的手還是涼了。其實、從那夜後,裴紅欞心裏就開始怕這場黑暗,怕這種一個人的麵對,怕想起這種沒有呼吸地相伴。——那夜,她就是伴著一個熟悉的身體這麼沒有呼吸地走入黑暗……
忽然裴紅欞覺出小稚在輕輕拉著她的衣角,裴紅欞連忙整容相待。
小稚稚氣地說:“媽媽,你哭了?”
裴紅欞在黑暗中苦笑了下,把小稚抱到膝上,想說她不是哭,隻是在流淚。她撫了撫小稚細瘦的頸,那上麵吊著一個小羊皮卷。孩子白,她把那羊皮卷掛在他瘦小的胸口時,他的皮膚與細嫩的羊皮似都要融成一色了,這讓她這當媽的看了心裏也——真疼。裴紅欞說:“媽沒哭,媽還要把你這點骨血和《肝膽錄》一起帶回蕭門呢。”
車子在暗夜中行走,二炳趕起牲口來就有點磕磕絆絆了。看不出,身為鏢頭的史克倒是一個難得的好車把式,他接過鞭子,車行黑夜,居然走得平穩順暢。一路無話,眼見夜已三更,小稚都睡去了,裴紅欞也眼皮發重,忽然,車停了下來。
車一停,小稚就醒了,他和母親都就著車簾縫向外望去,隻見打前站的“金錢豹”吳奔正站在一顆樹下,他和史克在說著什麼。一會兒,後麵馬蹄響,郎先生也趕上來了。小稚一路坐得乏了,難得停車,便把頭伸出車外,想下車看看走走。裴紅欞才說了一聲:“慢慢地喲”,就聽見小稚已發出一聲尖叫,在這麼暗的夜,他的那一聲童聲格外尖利,裴紅欞的心幾乎呼地一下都跳了出來。
她連忙也跳下車,就見小稚正呆在地麵上一隻手指指著前麵,渾身顫抖,嘴裏嚇得說不出話來。
裴紅欞就順著孩子所指望去,然後身上寒毛就不由一豎:隻見那慘淡的月華下,她看到一棵樹——黑黝黝的,也不知什麼樹。那樹三丈高的一根枯樹枝上,卻掛了一匹白馬!白馬已死,它的左右兩脅的肋骨卻血淋淋地被人張開如傘狀地向左右支了起來,白森森地岔在月光下。月光下更清晰可見那匹馬的內髒。
一陣風起,一股特別的血腥之味撲麵而來,裴紅欞第一個動作就是抱住小稚的頭,不讓他再看,隻聽她壓抑住自己的恐懼對孩子說:“別怕,小稚,別怕,這是夢,這隻是夢。”
可她知道這不是夢!小稚被嚇糊塗了,哭著哭著竟睡著了。裴紅欞把他放到車上,然後一個人走到空地,她又望了那馬一眼。她決定不怕。路邊正站著說話的郎先生三個,他們靜了一下,都似有些佩服地看了這個女人一眼。裴紅欞盡力平靜地問:“這是什麼意思?”
郎先生沉著臉:“意思是說,東密的‘五牲殺’已經發動。這是‘馬刹’羅虎給我們護鏢的人第一個警告。”
裴紅欞看向史克與吳奔的臉,他二人夜半後的臉上有一種木木的神色,但她看得出他們心裏的動搖——他們、也沒把握!史克望著那馬,心裏想:自己出道十七年,會過不少高手,但麵對‘東密’的‘五牲殺’,他還能應付過去嗎?除非‘悅’字總局肯動員全部力量,否則、他一個鏢頭對那如附骨之蛆、不死不休的‘東密’實在毫無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