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墨的夜色下,靜靜飄揚著漫飛雪。整個世界,仿佛都在沉謐之中安然酣睡。沒有風,沒有人聲,沒有一絲一毫的響動。
幾聲低低的狗吠,驟然劃破了寂然。額其瑪提著盞油燈,自畜圈中慢慢行出,枯幹瘦的身軀佝僂著,宛如已然縮水的曲藤。兩頭牛犢般壯碩的獒犬搖著毛茸茸的尾巴,一左一右跟在她的身後,期望著能得到一些冰冷卻美味的牛骨。
盡管已邁入了垂暮之年,但額其瑪仍然如同大多數草原上的老人一般,日日喂飼牲畜,於平淡中默然勞碌。生活就像呼嘯不去的嚴冬,從未給這衰老的婦人帶來過半絲暖意,而她卻已習慣於承受。
承受艱辛。
前幾日的狂風摧垮了畜圈的部分柵欄,修補的過程讓額其瑪很是費了一番周折。上千頭牛羊就像是時刻令人牽記的孩子,她每夜裏都要反複查看上幾次才能定心入眠。
部族的駐地,位於兩座並排屹立的皚皚丘陵之後。這裏略呈凹陷的地勢,對牧人們而言無疑是然的避風港。自入冬以後,營地間通明的燈火就晝夜燃點著,不曾有過片刻止歇。在圖蘭卡大草原上,這是傳承於每個遊牧部落的古老習俗。因為火光不僅可以驅逐黑暗帶來溫暖,更重要的是,它往往還能令隱伏於夜色中的猛獸望而卻步。
額其瑪的帳篷很,就紮在畜圈的旁側。一個同樣枯瘦如柴的身影正被躍耀的火芒投射在厚實油氈上,來回走動不休。那是她的老伴,整個部落年齡最大的牧人埃羅。
老兩口的幾個子女都早已成家,同在部族中以放牧為生。婚後與父母分戶而居是斯坦穆人的習俗,然而兩名老人得到的,卻是直接而徹底的舍棄。
贍養的責任,根本就連相互推諉的過程也未曾有過,後代們理所當然地過起了自己的日子。埃羅是個倔強寡言的人,麵對著形如陌路的子女,他選擇了沉默以對。
帳篷與畜圈之間短短的通路,由於日複一日的踩踏而結滿了堅硬冰殼。雖然紛紛揚揚的降雪已經在路麵上輕覆了一層鬆軟的銀毯,但額其瑪走得還是很心,幾乎是一步一挪。
她早就老得再也經不起任何意外了。
似乎是聽見了腳步聲,埃羅迎了出來。借著帳門透出的光亮,他緩慢地為妻子拂去肩頭間的雪花,溝壑橫生的臉龐上刻滿了飽經風霜的蒼涼。
“你出來做什麼?要是腰疼再犯了,又得躺上好幾。”額其瑪絮絮叨叨地埋怨了幾句,吹熄了手中的油燈,行入帳篷。
埃羅拉合帳篷的氈簾,下意識地按了按腰後,喃喃地道:“沒事,我用羊褥子墊著呢。”
額其瑪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走到火爐的對角處。那裏,有著一個藤木編成的搖籃。此刻它正隨著其內生命的踢踏動作而微微搖晃著,出單調的“咯咯”低響。
“我哄了老半了,也沒見她有一點想睡的樣子。”埃羅顯得有些悻然。
額其瑪頗為吃力地抱起搖籃內包裹著厚實繈褓的女嬰,不住輕拍撫慰,口中低低地哼著歌謠。未過多久,那嬰兒便張開嘴打了個嗬欠,逐漸合攏了眼簾,沉沉睡去。
“她的眼睛真漂亮。”額其瑪由衷地讚歎。
埃羅遲疑了一會,道:“這孩子我總覺得這孩子有點古怪。”
額其瑪愣了愣,伸手撫著女嬰已經褪去胎毛的腦袋。那上麵密密地覆著一層銀色的軟,就像是陽光下冷冽的雪。
“無論如何,我都不會丟掉她的。”老婦人的語聲很輕,卻透著些許決然,“她隻是個孩子,不是什麼惡魔。”
埃羅長長地歎了口氣,望向嬰兒睡夢中的幼嫩臉蛋,心中一時百味雜陳,而占據了潛意識最大部分的,卻是一股難以磨滅的恐懼。
數月前的那個清晨,獒犬的淒嚎聲響徹了整個部落,每個聽見的人背上都滲起了大片大片的疹子。當牧民們趕到寡婦薩拉居住的帳篷裏後,過大半的人當場吐得昏黑地,剩餘的那些則統統跪在地上惶恐地向著神明祈禱。
這已經不止是“可怖”足以概括的景象。
一塊塊巴掌大的皮肉殘屑,密密麻麻地分布於厚濁烏黑的血泊之中,宛如被牧民**分割的牛羊屍骸。一具白森森的骨架證明了這灘血肉的出處,而滿地散落的衣衫碎片則令死者的身份變得呼之欲出——那位驕橫跋扈的族長大人,再也不能罵上半句髒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