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而幽深的回廊裏,就隻有英紮布的步履聲在低沉回蕩著,偶爾傳出的劍鞘震響清越至極地夾雜其中,宛如在合奏著一支鏗鏘有力的軍樂。
盡管時值正午,但長廊內的光線依然沉暗。透過懸窗的層層幕簾,橘紅色的日芒微弱地揮灑而下,四周牆壁上古色古香的壁畫隱約凸現著棱角,直若煙波中沐浴的女子般朦朧幽美,不可方物。
身披鎧甲,手執長槍大斧的鬥士青銅雕像,一尊尊佇立在長廊的兩邊,像是在護衛著這片沉寂如水的所在。在它們臂膀之上,俱是鐫刻著一枚古老的雄鷹圖騰,勾喙利爪,形貌獰惡至極。
長廊的盡頭,便是摩利亞暗黨大營的統領辦公室。穆法薩曆來對身邊的裝飾陳設有著幾近苛刻的要求,在皇家軍團的三個分部中,當屬他的工作處所最為奢華考究。
自格瑞恩特身亡,麥迪布爾遠遊他鄉之後,這位暗黨大統領便身兼數職,赫然成了整個軍團的獨權人物。樹大招風的道理,在官場上摸爬滾打了幾十年的穆法薩自然比誰都清楚。就在不久前的一次皇家晚宴上,他的卸任要求卻被摩利亞皇微笑著拒絕。
作為安撫,普羅裏迪斯親自差軍部調來數名精幹的高級軍官,以輔助皇家軍團日常事務。但穆法薩的壓力似乎正是因此,而逐漸變得更為難以承受了起來。
他沒有想到皇帝調任的人選中,會有摩利亞的長公主——玫琳。
不知是出於什麼原因,自帝國廣場一戰之後,玫琳便主動要求入軍部就職。待到幾番不算繁複的手續辦完,她已與當年的普羅裏迪斯一般,成為了一名軍機參謀。
穆法薩無法理解摩利亞皇為何對愛女的離奇抉擇不加阻止,卻十分清楚如今的情勢意味著什麼——普羅裏迪斯已無意讓女兒重蹈他的覆轍,毫無險阻的捷徑,才是唯一等待著玫琳去跨越的東西。
入伍的時間雖短,但軍情工作獨有的機密性,似乎已讓玫琳產生了極大興趣。調任的軍令下達後不久,她就徑直前來掌控著全摩利亞軍中機要的暗黨分部報到。少尉軍銜在皇家軍團這個特殊機構中根本就算不了什麼,而玫琳的另一層身份,卻讓它成為了足以無視的障礙。
穆法薩是個睿智的人,睿智且低調。身邊的幾個高級副官,都被他不動聲色地逐一調去輔佐玫琳。就像是引領著一個蹣跚學步的孩子,如何讓她走得更穩,學得更快,無疑成了這段時間以來暗黨領最為關注的事情。
玫琳的表現,則讓包括摩利亞皇在內的所有人都感到了詫異。以前那個驕傲且任性的女孩兒,仿佛是在一夜之間變得判若兩人。她以近乎於固執的專注學習著需要領悟的一切,幾名軍銜最少也是中校一級的副官在悉心引導的同時,俱是暗自心驚不已。長公主的接受能力猶如一塊落入水中的海綿,以貪婪來形容,也絲毫不為過。
沒有人知道是什麼在影響著玫琳的心態,但如今的暗黨軍官們卻已然意識到,能夠叱吒軍中的,並不隻有男人。
統領辦公室的門嚴實閉合著,兩名精悍的警衛正筆直挺立在門前,年輕的臉龐上刻滿了冷酷的漠然。見到身著皇家製服的英紮布遠遠行來,左側的一人緩慢抬手,做了個止步的手勢。在經過仔細搜身後,英紮布交出佩劍,力推開麵前厚重的大門。
悄然間,他的心跳急促起來。
撲麵而來的,是清雅宛如寒梅綻放的淡淡幽香。明亮的燈光似水般卷湧過來,溫柔地將英紮布攏入懷中,為他驅散身上殘留的春寒。作為一名暗黨中的高層人物,老到的經驗,敏銳的頭腦,以及堅如鐵石的意誌,都仿似烙印一樣深刻於他的身心。此刻,眩暈的感覺卻一如既往地洶湧襲來,將這位中年軍官瞬間吞沒。
穆法薩的辦公桌後,一身戎裝的玫琳正翻閱著幾份文件。略為低垂的俏顏上,兩排長長的睫毛剪影垂映出了令人窒息的柔弧。滿頭火紅色的長,已被她在腦後紮起了清爽的馬尾,直顯得雙頰如玉,膚似膩瓷。那截衣領掩隱下的欣長頸項,精致而優雅,宛若一個不切實際的夢幻。象征著力量與榮耀的黑色軍服,在她身上已完全成為了美麗的附屬品,更無一絲一毫的突兀礙眼之處。
未見過這位長公主以前,英紮布也曾認為軍中的女子不過是花瓶般的擺設,其中的大部分,甚至連被稱作“花瓶”的資格也無。而如今,與許多暗黨中人一樣,他內心中對玫琳已然拜服,再也沒有起過半分輕視之意。
穆法薩早就不再處理暗黨中的任何事務,全權接手的玫琳由初始時的生澀,到漸入佳境,最終演變成遊刃有餘,整個過程甚至還不到一個月。
除了從副官們身上學到的東西之外,她似乎是在憑借著直覺做事,事實證明,那是極其敏銳且有效的。
“那個人,有消息了麼?”玫琳低回的語聲將英紮布從恍惚間喚醒。
後者怔了怔,方才省起些什麼,本能地並腿立正:“報告長官,自從出了斯坦穆地界以後,我們的人就一直跟得很辛苦。最新收到的情報,是他們已經到了大6東端的肯撒國,但很快就離開了那裏,應該是出海去了。”
長公主的軍銜遠要比英紮布低得多,但在她逐步掌控暗黨的今,稱謂上的統一,已成了高級軍官們心照不宣的默契。
“什麼叫應該?”玫琳微蹩黛眉,緩緩仰起頭來,“不能夠確定的事情,下次請先查實,你應該知道我做事的風格。”
英紮布漲紅了臉,在美得咄咄逼人的長公主麵前,他的榮譽感總是格外強烈:“殿下不,長官,這次肯撒國內參與行動的皇家軍情人員總共有三十四人,都是掩藏極深的老手。可就在到達目標所在港口的第二個晚上,他們沒能剩下半個活口。”
玫琳並沒有表現出過多的訝異,淡淡地道:“他始終都是頭野獸,如果在察覺後還沒有任何舉動,反倒不像他了。”
“等我們的第二批人趕到,已經沒有了目標的蹤跡。據附近的船主,他們包了一條貨船出海,走得很匆忙。至於目的地,沒人知道。”英紮布恭謹地垂下頭顱。
玫琳澄澈的眼波隱約黯淡了下來,略為思忖了片刻,她柔和地問:“如果換了你,會去哪裏?”
英紮布斟酌著答道:“一個教會找不到的地方。畢竟,侍神者才是他們最可怕的敵人。”
“我也是這樣想”玫琳微不可聞地歎息,揮手道:“辛苦你了,下去休息罷。”
英紮布挺胸行禮,卻遲遲未動腳步:“長官,有件事情,我不知道您聽了沒有。”
“什麼?”
“巴帝王國的希爾德大帝,剛剛來到了帝都。”
“這沒什麼好奇怪的,國內的形勢遲早會逼著他低頭,向摩利亞請求援助隻不過是時間的問題。”褪盡稚氣的成熟感,使得玫琳的麵容看上去除了冷豔之外,還多了些難以言喻的東西,“我隻是在為巴帝國王的臉皮厚度感到驚訝,希望父皇不要給他任何機會。”
英紮布吞吞吐吐了半晌,鼓足勇氣道:“弟兄們都在擔心,希爾德會不會也來上一次政治聯姻的把戲。”
玫琳淡然微笑:“這不可能,父皇永遠要比巴帝人高明上一萬倍。”
英紮布如釋重負地抬起視線,卻正好迎上兩道冰雪般清冷的目光,心頭登時大跳:“那那屬下告退了。”
玫琳注意到軍官眸子裏瞬間掠過的癡迷神色,俏臉上怒意一閃而逝,冷冷道:“有些事我認為沒有讓父皇知道的必要,你要是敢在大統領那邊妄言邀功,那也由得你。”
她的語氣平淡得不起半絲波瀾,但其內隱藏的刻薄之意,卻讓英紮布立時遍體生寒:“長官,就算是殺了我,也絕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生。”
“那就好,下去吧,我有些累了。”玫琳平靜地揮手,道:“諾圖師團長就要退役了,暗黨裏適合這個位置的人很多。所以,你要努力。”
英紮布不敢多言,再次敬禮後默然行出辦公室,背後的重衫已被冷汗濕透。他不明白這個有著使容顏的女孩兒何以會給自己帶來如此強烈的恐懼感,但這種刀刃上行走的感覺,卻一度讓他迷醉其中,難以自拔。
或許,傳中為惡魔所誘惑的迷途者,也正是因為甘願沉淪,才會永生墮入焚燒著寂然黑炎的深淵煉獄,不破輪回的罷?
他恍惚地走著,隻是反反複複地回憶著適才的驚鴻一瞥,整個人狀若失魂落魄。
回廊中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了。寂寥之中,玫琳臉上似是有一層無形的麵具正緩緩剝落下來,柔弱的蒼白,逐漸掩蓋了頰邊原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