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破關(全)(1 / 3)

每當血色的夕陽餘暉自地平線上緩緩斂去最後一絲微痕,希斯坦布爾城關的偏門便即無情關閉,那片湧動喧囂的人海也就隨之靜默下來。

黑夜漫長而蕭索,四散的難民在曠野中升起火堆,麻木等待著曙光再次降臨大地。用不了多長時間,身邊共同取暖的同伴便會成為爭奪逃生機會的敵人之一,但在此刻,他們看上去是完全平靜且漠然的,彼此間幾乎毫無敵意。

三的時間並不算太長,但在這個特殊的環境裏卻足以令人窒息。戈牙圖已經被漫長的等待折磨得快要瘋,而那該死的貴族以及一幹隨從卻在幾來始終努力扮演著澆火的角色,當然了,他們不可能是水。

每個晚上,地行之王都會索然無味地巡視上幾次族人分布的警戒線,然後找個離撒迦盡可能近的地方蒙頭睡倒——羅芙至今還沒有打消報複的念頭,他必須時刻注意著蛇般直躥而來的細電流。

戈牙圖堅信撒迦的拳頭夠硬,一如堅信自己的性能力舉世無雙。令他終日不敢遠離後者的原因,不僅僅緣自那些宛若泥牛入海的蘇薩克,更多的則是出於對戰爭的恐慌。

蠻牙人就在後方,誰都不知道它們會在什麼時候洶湧襲來。對於這些好不容易才繞道避過的蠻悍異靈,戈牙圖仍然滿懷著畏懼。就像以前那樣,撒迦便在第一時間成了他心目中最可靠的依賴對象。

然而,那個叫做湯姆森的肉球似乎也同樣對撒迦有著強烈的興趣,並且他的展現方式,要遠遠比戈牙圖富有詩意的多。

墜滿金線流蘇的手鼓,銀製豎笛,一張鑲嵌著各色瑪瑙,足足有半人高的豎琴恐怕隻有才知道這些流光溢彩的樂器是怎麼被湯姆森的隨從一路帶到了此地,但每當它們協奏低鳴,流淌出如水樂章時,方圓幾裏內的曠野上保證會雞飛狗跳上很長一段時間,隨即數百個燃著的火堆旁便很難再找到半個難民的身影。

伴奏是美妙的,但幾乎沒有人能夠忍受湯姆森的鬼嚎。按他自己的話來,那叫做“詠唱”;可是如果依照戈牙圖的看法,那根本就是一千頭豬在遭到痛宰時出的齊聲慘叫。

這生著三層下巴的胖子從第一遇上羅芙之後,晚間便帶著仆從宿營在離撒迦不到十丈的空地上。和大多數歇斯底裏隨時處在崩潰邊緣的貴族不同,他將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如何服撒迦,以及如何向羅芙表達愛意上,倒是對爭搶進城的機會顯得毫不在意。

剛開始時,撒迦並沒有過於在意這名處處透著古怪的貴族,但隨著時日漸長,他開始現湯姆森身邊的數十名仆從當中,炎氣修為過八階的高手竟是不下半數。姑且不論在擁擠的人潮中破開一條直達偏門的通路對他們來易如反掌,隻是湯姆森幾番拒絕斯坦穆守軍垂下繩梯援救的舉止,就已足夠教人驚疑不解。

於是可憐的戈牙圖就隻能繼續忍耐下去,而無法如想象中般站在那胖子僵硬的屍身上快意大笑。他不明白撒迦異乎尋常的好脾氣從何而來,更加難以理解那殺的胖子身上究竟有什麼是值得挖掘的,但無論如何,如今他還能做出的唯一反擊就是睡覺時用碎布堵上耳朵,並且在心中惱火地數羊。

湯姆森的靈感爆是不分時間段的,運氣好些的時候會在前半夜。可萬一遇上他思源滾滾心竅大開,哪怕是萬闌俱寂的淩晨那些仆從也會被拖起,為又一段方自醞釀不久的歌詞開始配樂。

“我的女神,你那冰雪般冷漠的眼眸刺痛了我的心,卻令我更深的沉到了愛情湖底。”

“戰爭帶來了死亡和災難,在詛咒它的同時,我卻想感激這令你我相識的機遇。”

“如果你是一根皮鞭,我願意變成馬駒;如果你是一名園藝師,化為花朵將是我義無反顧的宿命”

類似於此的大段告白配合著荒腔走板的高調,便形成了很多難民入夜後時常遭遇的噩夢。羅芙每每聽到那句關於“馬駒”的歌詞,就再也提不起一絲半毫的殺機,因為那會令她笑到伏在撒迦懷裏全身脫力。

世上不可能有這樣肥的馬,就連捂耳假寐的戈牙圖也這樣認為。

正如撒迦所料想的那樣,遠赴烈火島的裁決隊的確已經趕回斯坦穆,並於幾前就到達了希斯坦布爾通往北方的邊關。

他和裁決之間,此刻就隻隔著一段並不算太長的距離,和一堵高牆。

不需要依靠力量解決問題的時候,人多也未必是件好事。如何穿越城關一直是最令撒迦感到遲疑不決的事情,現在它也同樣成了裁決諸人必須去解決的難題。

源源不斷湧進行省來的難民,在很大程度上佐證著傳聞非虛——斯坦穆的北方領土,或許已經完全淪陷了。阿魯巴整日急得望著巍峨高聳的城牆直喘粗氣,卻找不到半點應對方法。

“不要帶著任何一具屍體回來見我。”臨行前,撒迦如是囑托。

阿魯巴沮喪地認為,自己或許沒有可能像撒迦希望的那樣,帶著所有人神不知鬼不覺地闖過城關。因為如今他身邊的同伴,不再是另兩名裁決成員那麼簡單了。

過兩千名溯夜精銳,這已是女族長海倫能夠擺上台麵的最大數字。當風塵仆仆的裁決隊帶去口信時,她並沒有絲毫猶豫,隻是留下部分老弱婦孺留守烈火島,而帶著其他的族人悉數趕來斯坦穆。

這批性格乖戾的食人族一路上沒少讓阿魯巴傷腦筋,除了撒迦讓他轉達的寥寥數語是經過戈牙圖反複教會的以外,半獸人再也拿不出半點能夠和對方溝通的東西。情急之下的幾次肢體對話,倒是很能證明“拳頭越大嗓門也就越大”這句諺語的正確性——阿魯巴被眾侏儒狂咬一通時出的慘嚎聲不僅是全船皆聞,還幾乎傳遍了整個洋麵。

然而隨著遠洋航程的結束,阿魯巴很快便意識到世上最可怕的生物並不是這些能在瞬間抽空炎氣力量的矮人。相較於一個曾經因打賭而駕船飛越虎齒鯨脊背的酒鬼而言,他們簡直比使還要溫和可愛。

那老家夥就是古曼達。

曆來對6地生活深惡痛絕的瘋子船長也不知是哪根筋突然繃斷,在港口拋錨後便嚷嚷著要跟來找撒迦商量事情,並美其名曰“高度機密”。

早就從肯撒國撤出,遠泊在他國的飛魚號已是徹底改頭換麵,就算曾經為它效力過的老水手站在船前,也未必能認出這條通體散著桐油清香的龐然大物竟然正是當年的破船。

安全方麵的因素,似乎已經不再是個問題。裁決成員都覺得沒有任何理由阻止古曼達的草原之旅,而事實的情況卻是,後者隻是在希望他們帶路,而並非征求同意。

古曼達從未將任何或卑微或偉大的存在放在眼裏過,除了神話傳中的康雅——那是位釀酒的神明。

隨著回程將盡,太長時間沒有回到內6來的瘋子船長開始認識到自己實際上和一個蠻荒地帶走出的野人並沒有太大區別。在經過那些裝飾新潮的酒館時,他甚至不知道裏麵販賣的混合烈酒叫做什麼名字。

雖然同行者總是對瘋子船長無休止的買醉行徑表示反對,但到得後來,他們不得不選擇了另一種方式妥協。

“有人想陪我喝上幾杯嗎?”

夜色已沉暗,依舊混亂且嘈雜的內城某處,坐在街角邊的古曼達抱起盛滿烈酒的牛皮袋愉悅建議。

周圍的環境很髒,到處漫溢著汙水和垃圾。瘋子船長毫不介意地倚在隱隱散尿騷味的牆角,沒得到任何回應後不由遺憾地聳了聳肩,捧起酒袋灌了一口:“我,咱們要到什麼時候才能離開這該死的地方?這個城市裏已經買不到酒了。”

“我們帶的酒足夠你洗澡洗上半年,所以不用擔心這個。”不遠處的建築暗影下,阿魯巴沒好氣地答道。

“是啊,是啊,我記起來了,那是你們不讓我去酒館的唯一辦法”古曼達兩眼無神地注視著街麵上倉惶奔逃的人群,忽譏嘲地低笑,“你看他們像不像一群羊?”

阿魯巴微皺了眉,冷漠地望向他:“那你呢?你又像是什麼?”

“我知道你的想法,真的知道。其實無論是羊,是狼,還是條整醉醺醺的老狗,都他媽得活下去,不是麼?區別在於,你們是為了活著而活著,而我是為了航海和喝酒。”古曼達打了個嗬欠,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希望撒迦那子沒事,這世上我能看得順眼的家夥,可是一比一少了。”

阿魯巴沉默地注視著他蹣跚行遠,神情漸漸陰騖下來。

早已成為驚弓之鳥的斯坦穆難民,很快將恐慌席卷了整個希斯坦布爾行省。大片街區在短短數日內就變得空無一人,這無形中卻讓數千溯夜侏儒很容易就找到了容身之地。邊關的警戒防守是極盡嚴密的,城內各種備戰事宜也進行得如火如荼,聯軍部隊在竭力將所有物事轉換成戰爭機器所需要的零部件,已經很少還能顧及隨著戰亂而來的諸多罪案。

搶掠、盜竊、殺戮有時,它們就生在眾目睽睽之下;另一些時候,則掩藏在黑暗中。

低促分雜的腳步與喝罵聲從後方隱約傳來,交織出陣陣屢見不鮮的騷亂聲息。阿魯巴沒有回頭,隻是定定地仰望著不遠處的城牆,以及那些穿梭其上的聯軍士兵。幾來他始終在考慮該如何越過這道阻礙,而對其他的事情提不起半點興趣去理會。

“阿魯巴,你最好回頭看一下。”愛莉西婭從對麵街邊緩步走來,張揚的紅在身後靜靜垂伏著,似極了夜色中靜謐的一簇暗火。

“你不和布蘭登看著那些隨時準備開葷的侏儒,跑來這裏做什麼?”半獸人微詫地掠了她一眼,依言轉,“城防軍在抓賊而已,有什麼好奇怪的,這些還看得少嗎?”

愛莉西婭笑了笑,靜靜直視那隊舉著火把押送犯人的守軍隊:“你不覺得,這兩個賊像是在哪裏見過?”

阿魯巴怔了怔,仔細望向隊伍中被反綁的兩名粗壯漢子,臉龐已是逐漸變色:“他們是索尼埃身邊的人?!”

愛莉西婭微笑著沒有答話,大蓬突如其來的熾烈火焰,已在瞬間席卷了這處空間。

湯姆森聲情並茂的詠唱還在持續著,宛如一頭荒野中固執長嚎的狼。很少有人能夠忍受這種可怕的噪音,幾乎是所有的地行侏儒都跑到了較遠處才能避免幹擾,但戈牙圖卻已經睡得很沉了。

除了不肯挪窩的地行之王以外,羅芙也伏在撒迦膝上逐漸入眠,鼻息輕促。

子夜的曠野中,拂動著蕭瑟的寒風。撒迦脫下外衣,蓋在女法師身上,目光所及那張睡夢中的恬靜俏顏,不禁心中黯然。

羅芙從未提起過想要什麼,但他知道,那會是個溫暖而安定的家。沒有人生來就喜歡過著刀鋒上行走的生活,尤其,她還是個女人。

命運猶如飛轉動的巨大輪盤,在明知終點不為自身所掌控的情況下,每個人還是在上麵壓下了全部,撒迦亦是如此。他從未如此渴望過想要給予某人些什麼,悲哀的是,他也同時現了無能為力的事實。

“您能幫我照看下孩子麼?就在那邊。”一個遲疑的聲音突兀自側後方響起。

“站遠一點話,對,請離他遠一點。”雷鬼的身影從火光映照不到的暗處現出,暗紅色的妖異眼眸幽幽望定了那名貿然走近的男子。

撒迦抬起頭,擺手示意無防,隨即漠然望向那名目光閃爍的男子:“什麼?”

“求您幫我看一眼孩子,我要去別的地方,很快就回來。”那男子畏懼地看著雷鬼,向後退了幾步,“他病得很重”

“好。”撒迦淡淡地應了。

大約十餘丈開外的地方,升著另一處火堆。從第一在城牆外宿營開始,撒迦就注意到這對年輕的父子在被什麼事情困擾著,就像他一樣。

那男孩還很,不會過六歲,看上去蒼白而瘦削,髒兮兮的手中總是抱著個同樣汙穢不堪的木頭玩偶。他的父親也很單薄,全身上下找不出半點遊牧民族應有的彪悍氣息,反倒顯得有些文弱。

這應該正是他們至今還沒能擠進那扇門的原因。

得到允諾的年輕父親連連稱謝,匆忙走向遠處零散分布的難民營地。撒迦猶豫了片刻,輕柔地放低羅芙,起身走向那處的火堆。

男孩並沒有睡,聽到腳步聲響便吃力地抬起頭來:“父親”當辨認出來的是個低垂著頭罩的長袍人時,他怔然頓住了話語。

撒迦緩緩走到他麵前,低聲問道:“他去了哪兒?”

“你是父親嗎?他去找吃的東西了,因為他很餓。”男孩蜷縮在一塊破爛的油氈上,火光並沒能讓他枯瘦的身軀停止過半分顫抖。

“你不餓?”撒迦回顧著那男子行去的方向。

“我隻是冷,並不餓的。這些父親都把吃的留給了我,他總自己很飽,其實我知道並不是這樣。”男孩攤開右掌,裏麵攥著塊到可憐的幹乳酪,“叔叔你看,是我攢下來的。如果一會兒父親又沒找到東西吃,我就給他這個。”

“那樣的話,他明一定會有力氣帶你進城了。”撒迦蹲下身撫了撫那孩子的腦袋,溫和地道,“睡罷。總有一,你會令你的父親感到驕傲。”

這個夜晚,對於男孩來宛如一場充滿奇遇的夢境。在夢裏,他曾經和看不清麵容的陌生男子對話,曾經感受過那名白袍使的輕柔觸摸,還曾經在那些溫瑩光體及體時低聲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