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呂氏日盛,劉氏日衰,剩下幾個高祖子孫,都是栗栗危懼,隻恐大禍臨頭,獨有一位年少氣盛的龍種,卻是隱具大誌,想把這漢家一脈,力為扶持。這人為誰?就是朱虛侯劉章。劉氏子弟,莫如此人,故特筆提敘。他奉呂太後命令,入備宿衛,年齡不過二十,生得儀容俊美,氣宇軒昂。娶了一個趙王呂祿的女兒,合成夫婦,兩口兒卻是很恩愛,與前次的兩趙王不同。呂太後曾為作合,見他夫婦和諧,自然喜慰,就是呂祿得此快婿,亦另眼相待,不比尋常。哪知劉章卻別有深心,但把這一副溫存手段,籠絡妻房,好教她轉告母家,相親相愛,然後好乘間行事,吐氣揚眉。可見兩趙王之死,半由自取,若盡如劉章,呂女反為利用了。
一夕入侍宮中,正值呂太後置酒高會,遍宴宗親,列席不下百人,一大半是呂氏王侯。劉章瞧在眼中,已覺得憤火中燒,但麵上仍不露聲色,靜待太後命令。太後見章在側,便命為酒吏,使他監酒。章慨然道:“臣係將種,奉命監酒,請照軍法從事!”太後素視章為弄兒,總道他是一句戲言,便即照允。待至大眾入席,飲過數巡,自太後以下,都帶著幾分酒興,章即進請歌舞,唱了幾曲巴裏詞,演了一回萊子戲,引得太後喜笑顏開,擊節歎賞。章複申請道:“臣願為太後唱耕田歌。”太後笑道:“汝父或尚知耕田,汝生時便為王子,怎知田務?”章答說道:“臣頗知一二。”太後道:“汝且先說耕田的大意。”章吭聲作歌道:“深耕溉種,立苗欲疏。非其種者,鋤而去之。”太後聽著,已知他語帶雙敲,不便在席間詰責,隻好默然無言。章佯作不知,但令近侍接連斟酒,灌得大眾醉意醺醺,有一個呂氏子弟,不勝酒力,潛自逃去,偏偏被章瞧著,搶步下階,拔劍追出,趕至那人背後,便喝聲道:“汝敢擅自逃席麼?”那人正回頭謝過,章張目道:“我已請得軍法從事,汝敢逃席,明明藐法,休想再活了!”說著,手起劍落,竟將他首級剁落,回報太後道:“適有一人逃席,臣已謹依軍法,將他處斬!”這數語驚動大眾,俱皆失色。就是呂太後亦不禁改容,惟用雙目盯住劉章,章卻似行所無事,從容自若。太後瞧了多時,自思已準他軍法從事,不能責他擅殺,隻得忍耐了事。大眾皆局不安,情願告退,當由太後諭令罷酒,起身入內。眾皆離席散去,章亦安然趨出。自經過這番宴席,諸呂始知章勇敢,怕他三分。呂祿也有些忌章,但為兒女麵上,不好當真,仍然照常待遇。諸呂見祿且如此,怎好無故害章,沒奈何含忍過去。惟劉氏子弟,暗暗生歡,都望章挽回門祚,可以抑製諸呂。就是陳平周勃等,亦從此與章相親,目為奇才。
時臨光侯呂,女掌男權,竟得侯封,她與乃姊性情相類,專喜察人過失,伺間進讒。至聞劉章擅殺諸呂,卻也想不出什麼法兒,加害章身,唯與陳平是挾有宿嫌,屢白太後,說他日飲醇酒,好戲婦人,太後久知欲報夫怨,有心誣告,所以不肯輕聽,但囑近侍暗伺陳平。平已探得呂讒言,索性愈耽酒色,沉湎不治,果然不為太後所疑,反為太後所喜。一日入宮白事,卻值呂旁坐,呂太後待平奏畢,即指呂語平道:“俗語有言,兒女子話不可聽,君但教照常辦事,休畏我女弟呂,在旁多口,我卻信君,不信呂哩!”平頓首拜謝,起身自去。隻難為了一個皇太後胞妹,被太後當麵奚落,害得無地自容,幾乎要淌下淚來。太後卻對她冷笑數聲,自以為能,哪知已中了陳平詭計。她坐又不是,立又不是,竟避開太後,遠遠的去哭了一場。但自此以後,也不敢再來譖平了。
平雖為祿位起見,凡事俱稟承呂後,不敢專擅,又且擁美姬,灌黃湯,看似麻木不仁的樣子。其實是未嚐無憂,平居無事,卻也七思八想,意在安劉。無如呂氏勢焰,日盛一日,欲要設法防維,恐如螳臂擋車,不自量力,所以逐日憂慮,總覺得艱危萬狀,無法可施。誰叫你先事縱容。
大中大夫陸賈,目睹諸呂用事,不便力爭,嚐托病辭職,擇得好峙地方,挈眷隱居。老妻已死,有子五人,無甚家產,隻從前出使南越時,得了贐儀,變賣值一千金,乃作五股分派,分與五子,令他各營生計。自己有車一乘,馬四匹,侍役十人,寶劍一口,隨意閑遊,逍遙林下。所需衣食,令五子輪流供奉,但求自適,不尚奢華。保身保家,無逾於此。有時到了長安,與諸大臣飲酒談天,彼此統是多年僚友,當然沆瀣相投。就是左丞相府中,亦時常進出,凡門吏仆役,沒一個不認識陸大夫,因此出入自由,不煩通報。
一日又去往訪,閽人見是熟客,由他進去,但言丞相在內室中。賈素知門徑,便一直到了內室,見陳平獨自坐著,低著了頭,並不一顧。乃開口動問道:“丞相有何憂思?”平被他一問,突然驚起,抬頭細瞧,幸喜是個熟人,因即延令就座,且笑且問道:“先生道我有什麼心事?”賈接著道:“足下位居上相,食邑三萬戶,好算是富貴已極,可無他望了。但不免憂思,想是為了主少國疑,諸呂專政呢?”平答說道:“先生所料甚是。敢問有何妙策,轉危為安?”聰明人也要請教嗎?賈慨然道:“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將,將相和睦,眾情歸附,就使天下有變,亦不至分權,權既不分,何事不成!今日社稷大計,關係兩人掌握,一是足下,一是絳侯。仆常欲向絳侯進言,隻恐絳侯與我相狎,視作迂談。足下何不交歡絳侯,聯絡情意,互相為助呢?”平尚有難色,賈複與平密談數語,方得平一再點首,願從賈議。賈乃與平告別,出門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