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回說林春喜與仲清等,講起在怡園作消寒賦詩之會。我今要將怡園之事序起來:有個公子班頭,文人領袖,姓徐名子雲,號度香,是浙江山陰縣人。說他家世,真是當今數一數二的,七世簪纓之內,是祖孫宰相,父子尚書,兄弟督撫。單講這位徐子雲的本支,其父名震,由翰林出身,現做了大學士,總督兩廣。其兄名子容,也是翰林出身,由禦史放了淮揚巡道。
其太夫人隨任廣東去了,單是於雲在京。這子雲生得溫文俊雅,卓犖不群,度量過人,博通經史,現年二十五歲。由一品萌生,得了員外郎在部行走。二十二歲,又中了一個舉人。夫人袁氏,年方二十三歲,是現任雲南巡撫袁浩之女。生得花容絕代,賢淑無雙,而且蕙質蘭心,頌椒詠絮,正與子雲是瑤琴玉瑟,才子佳人,夫妻相敬如賓,十分和愛,已生了一子一女。
這子雲雖在繁華富貴之中,卻無淫佚驕奢之事,厭冠裳之拘謹,願丘壑以自娛。雖二十幾歲人,已有謝東山絲竹之情,孔北海琴樽之樂。他住宅之前,有一塊大空地,周圍有五六裏大,天然的崇丘窪澤,古樹虯鬆。原是當初人家的一個廢園。
子雲買了這塊空地,擴充起來,將些附近民房盡用重價買了。
他有個好友,是楚南湘潭縣人,姓蕭名次賢,號靜宜,年方三十二歲,是個名士,以優貢人京考選。他卻厭棄微名,無心進取,天文地理之書,諸子百家之學,無不精通。與子雲八拜之交,費了三四年心血,替他監造了這個怡園。真有驅雲排嶽之勢,祟樓疊閣之觀。一時花木遊覽之盛,甲於京都。成了二十四處樓台四百餘間屋宇,其中大山連絡,曲水灣環,說不盡的妙處。子雲聲氣既廣,四方名士,星從雲集。
但其秉性高華,用情懇摯,事無不應之求,心無不盡之力,最喜擇交取友,不在勢力之相並,而在道義之可交。雖然日日的座客常滿,樽酒不空,也不過幾個素心朝夕,其餘泛泛者,惟以禮相待,如願相償而已。史南湘《花選》中的八個名旦日夕來遊,子雲盡皆珍愛,而尤寵異者惟袁寶珠。這一片鍾情愛色之心,卻與別人不同,視這些好相公與那奇珍異寶、好鳥名花一樣,隻有愛惜之心,卻無褒狎之念,所以這些名旦,個個與他忘形略跡,視他為慈父恩母。甘雨祥雲,無話不可盡言,無情不可徑遂。那個蕭次賢更是清高恬淡,玩意不留。
故此兩人,不獨以道義文章交相砥礪,而且性情肝膽,無隔形骸。
一日,子雲在堂會中,見了新來的琴官、琪官兩個,十分讚賞,歎為創見,正與那八個名旦一氣相孚,才生了物色的念頭。叫袁寶珠改日同他們到園來。又見他們的服飾未美,即連夜製造了幾套,賞給了他們,這兩個相公自然感激的了。但那個琴官,卻又不然。且先將他的出身略敘一敘。
這個琴官姓杜,父親叫做杜琴師,以製琴彈琴為業,江蘇紳子弟爭相延請教琴,因此都稱他為杜琴師。生了這個兒子就以琴字為名,叫為琴官。
琴官手掌有文,幼而即慧,父母愛如珍寶。到了十歲上,杜琴師忽為豪貴毆辱,氣忿碎琴而卒。其母一年之後,亦悲痛成病而死。遺下這個琴官無依無靠,賴其族叔收養。十三歲上叔叔又死,其嬸不能守節,即行改嫁,遂以琴官賣入梨園。適葉茂林見了,又從戲班中買出,同了進京。這琴官六歲上,即認字讀書,聰慧異常,過目成誦。到十三歲,也讀了好些書,以及詩詞雜覽、小說稗官,都能了了。心既好高,性複愛潔,有山雞舞鏡、丹風棲梧之誌。當其失足梨園時,已投繯數次,皆不得死,所以班中厭棄已久,琴官借以自完。及葉茂林帶了來京,頓為薰沐,視如奇珍,在人豈不安心?他卻又添了一件心事:以謂出了井底,又入海底。猶慮珊網難逢,明珠投暗,卞珍莫識,按劍徒遭,因此常自鬱鬱。到京前一夕夜間,做了一夢,夢見一處地方,萬樹梅花,香雪如海。正在遊玩,忽然自己的身子,陷入一個坑內。
將已及頂,萬分危急,忽見一個美少年,玉貌如神,一手將他提了出來。琴官感激不盡,將要拜謝,那個少年翩翩的走入梅花林內不見了。琴官進去找時,見梅樹之上,結了一個大梅子,細看是玉的,便也醒了。明日進城,在路上擠了車,見了子玉,就是夢中救他之人,心裏十分詫異,所以呆呆看了他一回。但陌路相逢,也不知他姓名、居處,又無從訪問。如逢堂會、園子裏,四下留心,也沒見他。後來見了徐子雲,十分賞識他,賞了他許多衣裳什物,心裏倒又疑疑惑惑。又知道是個貴公予,必有那富貴驕人之態,十分不願去親近他。無奈迫於師傅之命,隻得要去謝一聲。
是日琪官感冒,不能起來,袁寶珠先到琴官寓裏。這個寶珠的容貌,《花選》中已經說過了,性陽柔,貌如處女。他也愛這琴官的相貌與己仿佛,雖是初交,倒與夙好一般。兩人已談心過幾回,琴官也重寶珠的人品,是個潔身自愛的人。寶珠又將字雲的好處,細細說給他聽,琴官便也放了好些心。二人同上了車,琴官在前,寶珠在後,正是天賜奇緣,到了南小街口,恰值子玉從史南湘處轉來,一車兩馬,劈麵相逢,子玉恰不掛簾子,琴官卻掛了簾子,已從玻璃窗內,望得清清楚楚。
不覺把簾子一掀,露出一個絕代花容來。子玉瞥見,是前日所遇、聘才所說、朝思夕想的那個琴官,便覺喜動顏開,笑了一笑。見琴官也覺美目清揚,朱唇微綻,又把簾子放下,一轉瞬間,各自風馳電掣的離遠了。子玉見他今日車襲華美,已與前日不同,心裏暗暗讚歎:“果信夜光難掩,明月自華,自然遇了賞鑒家,但不知所遇為何等人。”又想:“聘才說他脾氣古怪,十分高傲,想必能擇所從,斷不至隨流揚波,以求一日之遇。”這邊琴官心裏想道:“看這公子其秀在骨,其美在神,其溫柔敦厚之情,粹然畢露,必是個有情有義的正人,絕無一點私心邪念的神色。我夢中承他提我出了泥塗,將來想是要賴藉著他提拔我。不然,何以夢見之後就遇見了他。但那日夢中,見他走到梅花之下就不見了,倒見了一個玉梅子,這又是何故呢?”隻管在車裏思來想去,想得出神。
不多一刻進了怡園,寶珠詢知子雲今日在海棠春圃。這海棠春圃,平台曲榭。密室洞房,接接連連共有二十餘間。寶珠引了進去,到了三間套房之內,子雲正與次賢在那裏圍爐鬥酒,見了這二人進來,都喜孜孜的笑麵相迎。
琴官羞羞澀澀的上前請了兩個安,道了謝,俯首而立。子雲、次賢見他今日容貌,華裝豔服,更加妍麗了些。但見他那生生怯怯、畏畏縮縮的神情。教人憐惜之心,隨感而發,便命他坐下。琴官挨著寶珠坐了,子雲笑盈盈的問道:“前日我們乍見,未能深談,你將你的出身家業、怎樣入班的緣故,細細講給我聽。”琴官見問他的出身,便提動他的積恨,不知不覺的麵泛桃花,眼含珠淚,定了一定神,但又不好不對,隻得學著官話,撇去蘇音,把他的家世敘了一番。說到他父母雙亡,叔父收養,叔父又沒,嬸母再蘸等事,便如微風振簫,幽鳴欲泣。聽得子雲、次賢,頗為傷感,便著實安慰了幾句。
又問了他所學的戲,是那幾出,琴官也回答了。次賢道:
“我看他那裏像什麼唱戲的?可借天地間有這一種靈秀,不鍾於香閨秀閹,而鍾於舞謝歌樓,不釵而冠,不裙而履,真是恨事。”子雲道:“他與瑤卿,真可謂享單雲瑞雪,方駕千裏,使易冠履而裙釵,恐江東二喬猶難比數。想是造物之心,欲使此輩中出幾個傳人,一洗向來凡陋之習,也未可知。”即對琴官道:“我們這裏是比不得別處,你不必怕生,你各樣都照著瑤卿,他怎樣你也怎樣。要知我們的為人,你細細問他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