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回書又要講那魏聘才,在華府中住了一月有餘,上上下下皆用心周旋的十分很好,又因華公子待他有些顏麵,銀錢又寬展起來,便有些小人得誌,就不肯安分了。內有顧月卿、張笑梅,外有楊梅窗、馮子佩一班人朝歡暮樂,所見所聞,無非勢力鑽營等事,是以漸漸心肥膽大。從前在梅宅有士燮學士在家,雖不來管教他,自然畏懼的。而且子玉所結交的,都是些公子名士,沒有那些遊蕩之人。譬如馬困槽櫪之中,雖欲泛駕也就不能。此時是任憑所欲,無所忌憚。
一日,因張、顧二人有事,遂獨自出城,雇了一輛十三太保玻璃熱車,把四兒也打扮了,意氣揚揚,特來看子玉之病。
已到梅宅,進去見過顏夫人,即到子玉房中來。子玉已經病了月餘,雖非沉屙,然覺意懶神疲,飲食大減,情興索然。有時把些書本消遣,無奈精神一弱,百事不宜,獨自一人不言不語,有咄咄書空氣象。就是顏夫人,也猜不出兒子什麼病來,隻道其讀書認真,心血有虧,便常把些參苓調理,無如藥不對病,不能見效。世人說得好,心病須將心藥醫。這是七情所感而起,叫這些草根樹皮如何解勸得來。隻有子玉自己明白,除非是琴言親來,爽爽快快的談一晝夜,即可霍然。倒是聘才猜著了幾分,進來問了好些話。子玉因這幾日沒人來,便覺氣悶,聘才來了,也稍可排解。問那華公府內光景,聘才即把華公子稱讚得上天下地選不出來,又誇其親隨林珊枝及八齡班怎樣的好,就說琴言也不能及他。
子玉聽到提起琴言,便又感動他的心事,即對聘才道:
“琴言原是吾兄說起的,及我親見其人,果是絕世無雙,怎麼如今說有多少比他好的呢?”聘才道:“琴言相貌原生得好,但其性情過冷,譬如一枝花,顏色是好極了,偏在樹高頭,攀折不到,叫你不能親近他,人若愛花,自然愛那近在手邊的了;譬如冬天的月,清光皎皎,分外明亮,人仰看時,那一片寒光,冷到肌骨,比起那春三秋八月的月,又好看又不冷,自然就不如了。”子玉道:“這是粗淺的比方。花若沒有人折,花便自保其芳;月到沒有人看,月更獨形其皎。若說難折的花,固不親於人手,若遇珍禽翠羽,仙露清風,越顯花的好處,豈非難攀所致乎!若說寒天之月,固不宜於人賞,若遇寒梅白雪,清波彩雲,愈見月的清光,豈為寒冷所逼乎?大約琴言之生香活色,人所能知,而琴言之摯意深情,人罕能喻。第以尋常貌似之間取之,故有雅俗異途之趣。世有琴言遭逢若此,此天之所以成此人,不致桃李成蹊也。”這一席話,子玉心內真是深知琴言,故有此辯,沒有留心竟把個魏聘才當作俗人異趣了。聘才心上有些不悅,隻得勉強應道:“很是,很是。琴言的好處,我早說過,大抵世間人非閣下與我,就不能賞識到這分兒了,我也想去看看他,不曉得他到底是什麼病?”子玉道:“你今日去麼?”聘才道:“且看我還有點事,如便道就去的。”子玉道:“你若見他,切莫說我有病。他若問你,你說不知道就是了。”聘才道:“我會說,你有什麼話告訴我,我替你說到。”子玉道:“我也沒有什麼話。”又停了一回道:“就說我叫他不要病。”聘才笑道:“你怎麼就能叫他不要病?你能叫他不要病,他自然也能叫你不要病了。”子玉自知失言,也就笑了一笑,又忙忙的改口,說道:“已經病了,這也沒法,但是我勸他切莫要病上加病。他若曉得我病,你就不必瞞他,隻說我的病不要緊,幾天就好的。你說香畹這個最好的,常可以找他去談談,隻要鬱悶一開,自然好得快了。”這句話,聘才卻不甚懂,便也答應了。子玉又道:“我也不能去看他,他見香畹就是了。”子玉一麵說,神色之間,便覺慘淡。聘才明白這病,為琴言而起,便又想道:“庾香真是個無用之人,既然愛那琴言,何妨常常的叫他,彼此暢敘,自然就不生病了。何必又悶在心裏,又不是閨閣千金,不能看見的。”便辭了子玉,也不去找元茂,略到賬房門房應酬應酬就出來,一直到櫻桃巷琴言寓裏來。
恰好長慶出門去了,聘才便徑進琴言臥室。隻見綠窗深閉,小院無人,庭前一棵梅樹,結滿了一樹黃梅,紅綻半邊,地下也落了幾個。忽聽得一聲:“客來了,莫要進來!”抬頭一看,簷下卻掛了一個白鸚鵡,見聘才便說起話來。對麵廂房內,走出一人,便來擋住道:“相公病著,不能見客,請老爺外麵客房裏坐罷。”聘才道:“我非別人,我是和他最熟的。你進去,說我姓魏,是梅大人宅子裏來的,要看他的病,還有話說。”那人進去說了,隻聽琴言在房裏咳嗽了兩聲,又聽得說,既是梅大人宅裏來的,就請進來。那人出來便笑嘻嘻的說:“相公請!”聘才進了屋子,卻是三間,外麵一間,擺了一張桌子,幾張凳子。跟班的揭開了簾子,進得房來,就覺得一股幽香藥味,甚是醒脾。這一間尚是臥室之外,聘才先且坐下,看那一帶綠玻璃窗,映著地下的白絨毯子,也是綠隱隱的。上麵是炕,中間掛一幅《壽陽點額圖》。旁有一聯是:“心抱冰壺秋月,人依紙帳梅花。炕幾上一個膽瓶,插了一枝梅花。一邊是蕭次賢畫的四幅紅梅,一邊是徐子雲寫的四幅篆字。窗前放著一張古磚香梨木的琴桌,上有一張梅花古段文的瑤琴。裏頭一間是臥房了,卻垂著個月色秋羅繡花軟簾,繡的是各色梅花。
聘才再欲進內,隻見琴言掀著簾子出來。聘才舉目看時,見他穿一件湖色紡綢夾襖,藍紗薄綿半臂,卻比從前消瘦了幾分,正似雪裏梅花,偏甘冷淡,越覺得動人憐愛。即讓聘才在上邊坐了,自己卻遠遠的坐在靠窗琴桌邊一張梅花式樣凳上,叫人送了一碗茶,又有個小孩子拿了一枝白銅水煙袋,與聘才裝了幾袋煙。聘才便道:“我聽得你身子不快,特地出城看你,近來可好些麼?”琴言聽得”出城”二字,即思想了一回,怪道庾香久不出來,原來搬進內城去了,因問道:“庾香幾時搬進城的?住在那一城?離此多遠?”聘才知琴言聽錯了,便道:
“庾香是沒有搬家,如今我在城裏住,不在庾香處了。”琴言聽了,便不言語,似覺精神不振,就有些煩悶光景。聘才想道:“他問庾香就高高興興的,對我就是這樣冰冷,實在可惡。橫豎他們不常見麵,待我捏造些事哄他,且看他如何?”問琴言道:“這月內見過庾香沒有?”琴言道:“還是新年在怡園一敘後,直到如今沒有會見。”聘才笑了一笑,又說道:“我曉得近來庾香是不記得你了。”琴言聽了這句,著實詫異,便怔了一回,問道:“你說什麼不記得了?”聘才故作沉吟道:“沒有說什麼,我說庾香近來有事,自然也就記不得你了。”琴言忙道:“他有什麼事呢?”聘才道:“他有什麼事,不過三朋四友,總在一塊兒聽戲吃酒的事,沒有別的事。”琴言想了一想,覺得這話有些蹊蹺,因又問道:“我聞庾香有病,又聽得他到過怡園幾次,我沒有遇著。”聘才故意冷笑一聲,不言語。琴言心上更動了疑:“難道庾香近來真不記得我了,難道他與別人又相好麼?”因又想道:“那日玉齡這麼引他,他卻如此發氣,斷無與別人相好之理。聘才的話支支吾吾,半吞半吐,似乎又有些隱情在內。他說進城住了,是已不在庾香處,怎麼又曉得庾香的事呢,苦庾香竟沒一毫的事,他又何必來誑我呢。”便怔怔的低了頭想,又想道:“這聘才也不是什麼好人,他向來的話,是信不得的。我看庾香就是無心於我,也斷不致在外胡鬧。”心上雖如此想,卻又忍不住不問,問道:“我看庾香是個正人君子,不像愛鬧的人。”聘才想道:“我若說他認得的人,他會訪問,便對出謊來。若說個與他不來往的人,就沒對證了。”因慢慢的講道:“人的情欲是不定的。沒有引誘他的朋友,自然也想不起來。沒有嚐過這味兒,自然是不曉得。從來說‘近朱者赤,過黑者黑’,有那一班混賬人,引他上這條路,又吃了些甜頭,自然也就往裏鑽了。”說到此,又歎了一口氣道:“我倒可惜庾香,起初倒是個正經人,講究些情致,不肯胡鬧的。始而我聽得人家講,我還不信。及至今日我去看他,我進去是向來不用通報的,一直到他書房外間,就聽見笑聲。他的雲兒就忙的了不得,高高的喊一聲:‘有客來了!’及到我進去,庾香卻是臥在床上,臉上發紅,有些謊張的樣子。我看屋子裏又沒人,笑聲也不像他,也不理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