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徐子雲請了屈公來,並請南湘、仲清、文澤、春航、王恂、子玉作陪,仍在梅崦中。王恂是日為孫亮功請去有事,因李元茂吉期已定,要招贅過來。亮功因兩位賢郎是不懂事的,一切皆托王恂料理,王恂所以不能前來。
子雲因屈道生是個高雅好靜的人,名旦中止叫了四個,寶珠、漱芳、蕙芳、素蘭。漱芳有恙不能前來,格外又知會了琴言。是日屈公先到,與子雲、次賢敘了好些舊話。
且將屈公的出身述其大概。屈公是湖北武昌府人,為三閭大夫之後。學貫天人,神通六藝,但一生運蹇時乖,家道清寒,除了書籍之外,一無所有。
其父由宏詞科授了翰林院檢討,未滿三十歲,即行去世。
那時道生才得四歲,尚有祖父母在堂,其太夫人苦節多年,教養兼任。道生到了十六歲上入了學,即丁祖父憂。三年服滿,將要應舉,又丁了祖母憂,又是三年。那年服闋後,太夫人又相繼去世。道生一連丁了九年憂,已到二十五歲了。娶妻閔氏,賢慧無雙。道生奔走衣食,筆耕糊口,曆走燕、趙、吳、越,並滇南、黔省,為諸侯幕客。縱橫萬餘裏,遨遊二十年,名重一時,愛其才品者鹹比為杜少陵、孟東野。但其賦性高曠,不善治家,常為貧乏所累。後複遊京師應舉,兩試不第,館於劉尚書家,教過文澤兩年。繼為華公子請去教書,又逗留了三年,仍歸鄉裏。守令欽其賢,舉了孝廉方正,銓選了江西一個苦缺知縣,任滿題升了南昌府通判。去年夫人又病故了,剩了孑然一身,並無親丁骨肉。
有幾個下人,也是外麵薦來的。隻有一個長隨叫劉喜,跟了有五六年,頗有良心,其餘是些不關痛癢的。屈公雖則一肩行李,生平所藏金石玩器、名書古畫,倒有好幾箱。到京來,劉尚書念舊,見其宦囊蕭索,贈了他二百金。
華公子知道他來,出城拜了他,送了三百金。屈公得了五百金,又到那些古玩鋪買了好些書籍、名帖等類。從前相好中有寒士者,也分送了好些,目下所餘無幾了。
從前徐中堂在京時,也與他相好,並有些事情請教他,又請他代代筆,作些詩文,所以子雲以長者相待。史南湘是同鄉後輩,不消說是認識的了。
田春航前日已經會過,唯仲清、子玉初次識荊,見了那仙風道骨的相貌,況且又是父執,自然十分恭敬。道生見仲清骨秀神清,知是不凡。又看子玉溫然玉立,皎若珠光,秀外慧中,神怡氣肅,又不是那徒有外貌的一派,心中十分大喜,想道:
“梅鐵庵可為有子矣。”便與子玉說些江西事情,說道:“令尊大人嚴拒情麵,杜絕苞苴,一省人都比他為司馬光、文彥博。
士子們感戴是不用說了。”又問些子玉去年鄉試的事,子玉一一答了。道生看他言詞清藹,氣象虛衝,自然已是個飽學,心裏要想試試他,且到飲酒時慢慢的考他。
隻見四旦約齊同來,蕙芳已經認識,四人都上前請安。道生拱了手,命他們坐了,細細看了一番,又問了三人名號,謂子雲道:“如今京裏的相公,一發比從前好了。”子雲道:
“今日本不應叫他們來伺候,因他們尚不十分惡劣,還可以捧研拂箋。況他們前日聽得先生來了,要瞻仰瞻仰老名士。若得齒頰餘芬,褒揚一字,則勝於拳金之賞,想先生決不責子雲之荒謬也。”道生笑道:“你為我是孝廉方正出身,故有此說。對花飲酒,何損於品行?不是我恭惟你,我看這四位倒不像個梨園子弟。你們自然是極熟的,我卻頭一回見麵,我試將他們的大概說出來,看對與不對。”眾人聽了,倒要細細的聽他怎麼講。次賢道:“我知道尊兄是精於風鑒的,但以後的話不要講他,倒要講講從前的是。什麼千金事業、兩子收成的話,我也會說的。你能將各人的性情脾氣講出來,我才服你。”諸旦聽了皆笑。子雲道:“這個未必相得出。”道生道:“不難,待我說給你們聽。”說到此,已擺了席。子雲敬酒,分了東西兩席。東首是道生不消說了。
西首定要南湘,南湘道:“這是我鄉前輩,如何敢抗禮。”才定了仲清。東席第二是南湘,西席第二是春航。東席三是子玉,西席三是文澤。子雲東席作主,次賢西席作陪。寶珠、琴言在東,蕙芳、素蘭在西,一一坐了。主人讓酒,客皆飲了幾杯。道生道:“我將前日先見的蘇媚香談起。”西席的人個個細聽。道生道:“我這看相不論氣色,部位是要論的,然尚在其次。我看全身的神骨、舉止行動、坐相、立相,並口音言語,分人清濁,觀人心地,以定休咎。但頭一句就恐有些不對,我看媚香是個好出身,不是平常人家的子弟,你們自必知道,對不對呢?”眾人心上有些詫異,猶疑他知道他的出身,所以頭一個就拿他來開場,要顯他的本事。次賢道:“你不要訪了他的根底來。”道生道:“這也何必要訪?我知道他聰慧異常,肝膽出眾,是個敢作敢為的。
但雖是個好出身,未免幼年受盡了苦,所謂死裏逃生。據我看,他一二年內,必有一番作為,就要改行的。後來收成怎樣,此事還遠,我也不必說。若說,靜宜又要駁我了。”再看素蘭、寶珠,大致相仿,與蕙芳也不差什麼,就沒有講他們出身。又道:“出汙泥而不滓,就是他們三人的大概了。”看到了琴言,道生道:“這位有些不像,如今還在班裏麼?”次賢道:“現在班裏,而且是個五月榴花照眼明,雅俗共賞,是個頂紅的。”琴言笑了一笑。道生道:“雅或有之,俗恐未必。我看他身有傲骨,斷不能與時俯仰,而且一腔心事,百不合宜。
此人若念了書,倒與我一樣,斷不能發科發甲的。”眾人聽他說得很切,也就笑了。又要琴言的手看了一看,道:“可惜了,有文在手,趁早改行,雖非富貴中人,恰是清高一路。你這片心與人兩樣,不是你願意的,恰一點委屈受不得。是你願意,恰又死而無怨。如遇著忠孝節義的事,倒能行人所不能行的出來。但有一句話,心從寬厚上用,可以造命立運,惟怕壽元不足。然而修身以俟,也可挽回造化。”眾人聽他說得真切,便知道真能看相,不是瞎話。琴言因這幾句話,說到心坎上,便也十分快活。又看那屈道生有飄飄欲仙之概,便也待他親厚起來。
道生與南湘並坐,便問道:“令尊到任可有些施為?請把善政講講。”南湘道:“家嚴初任外官,況且才三個月,尚未辦什麼事,就訪得了一個土豪、兩個蠹役,地方上很稱快。製台寫信來,也說了幾句好話,其餘也沒有什麼。”道生道:“我知道你令尊是耿直人,定有作為的。說起土豪、蠹役,何處沒有?即如江西,我到任的時候,那土豪、蠹役最甚,民遭其殃者,不計其數。一連七任知縣都裝聾作啞,不敢辦他,因此越發膽大了。有個口號:‘東鄉有一虎,西鄉有一狼,虎食人之肉,狼食人之腸。狼虎食完剩殘血,猶飽饞蛇與餓蠍。公門蕩蕩開,蛇蠍齊進來。縣官坐堂如土偶,蠍爬其背蛇盤首。’那狼、虎是土豪,蛇、蠍是蠹役。東鄉的捐了個衛千總,西鄉是親兄弟。一個武舉、一個武生,他手下的都是賊盜,他作個窩藏盜首,結交了東鄉虎,包攬詞訟,把持衙門,又有蛇、蠍二役勾連。我到任時,查三年之內已換了七任知縣,盜案、命案共有二百餘件。我費了半年心力,辦了這五個人,已後就太平無事,也沒有個命、盜案出來。”子雲道:“這功勞卻也不小,感恩受惠的人也不止一縣。”道生道:“我也不敢居功,地方上應辦的我總要辦,盡力作去,也不管身家性命,且到什麼地位再說。”又與諸名士談講了好些事情。
子雲見上菜的家人一件新衣上爬著個虱子,候他上好了菜,叫他拈掉了。道生即問關子玉道:“世兄博覽經史,不知方才這個虱子見於何書為古?詩詞雜說是不用講的。”子玉劈頭被他一問,呆了一呆,想道:“這個字卻也稀少,他說見於何書為古,這些捫虱、貫虱就不必講了。”婉言答道:“小侄寡聞淺見,讀書未多。見於書史者也隻有數條,大約要以阮籍《大人先生論》‘君子之處域內,何異虱之處褌中’為先了。”南湘道:“還有《史記》‘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蟣虱。’”道生道:“此二條尚在《商子》之後,古有虱官,見於《商子》。《漢書藝文誌》傳《商君書》二十九篇,後來亡其三篇,隻傳二十六篇。內有仁義禮樂之官為虱官。杜牧之書其語於處州孔子廟碑陰曰:‘彼商鞅者,能耕能戰,能行其法,基秦之強,曰:彼仁義虱官也。’蓋仁義自人心生,猶虱由人垢生。譯虱字之義似易生且密之意,不知是否?”南湘、子玉拜服。次賢道:“今日道翁要開書箱了,幸這些陪客都還可以領教。若單是我一個,我就不準你講。”道生笑道:“你們都是些才人詞客,無書不覽,我這老朽,豈敢班門弄斧。況且少年時也是些耳食之學,隨聽隨忘,如今都不記得了。”子雲道:“前日次賢見過大著內有一種《醒睡集》,此書可在身邊麼?”道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