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琴言是晚聽姬亮軒、烏大傻說了多少瞎話,更加煩悶,幸他們就出去了。候到二更,不見寶珠、素蘭過來,隻得睡了。
一夜無眠,到了次早,即叫小使去請他二人來。
是日,素蘭清早已為王文輝叫去。少頃,寶珠過來。寶珠道:“昨日失候,我到三更才回的,他們也忘了,沒有對我講。方才你們五兒說起來,方知道。兩三天總不見你,為什麼不出來散散悶?今日度香約賞杏花,咱們可同去了。”琴言道:“可以。我這兩日偶然感冒,覺得疲倦,今日也想出去散散。且假期已滿,也要打算進城了。”寶珠道:“再歇兩天進去也不要緊,進去了,咱們又會少離多了。”琴言道:“近來倒有件難事,我竟沒有主意,故請你與香畹來商量,怎麼代我想個法兒才好。”寶珠道:“什麼難事,你且說來。但你想不到的,隻怕我也想不到。”琴言道:“昨日,我那師娘問我進華府時,華公子對你師父是怎樣講的,可曾得過他家的錢。又說家中一年的澆裹,須得兩千四百吊錢,要我給他二百吊錢一月,說定了方叫我進城。我想去年原為奚十一的事送我進去,我進去了也沒有見著師父,不知其中是怎樣的。今師娘忽然問我要二百吊錢一月,叫我怎麼打算得出來?又要我去對華公子講,又說師父死了,我就變了心,又說華府也沒有花過三千五千兩。如今要我去對公子講,要他出三千銀子與我出師,出了師,才不要我的養膳。不然,這一輩子就要定在我身上過活。我想如今又不去應酬,靠著府裏節下賞一點東西,如何一月積得上二百吊錢?你是明白人,這話可以對公子講得麼,不是件難事?師娘又不曉得其中的難處,一味的問我要錢。你替我想一想,有什麼法子,我是一無主意。”寶珠聽了,亦以為難,躊躇了一回,說道:“一年要二千四百吊,三年也就三千兩了。這養膳二字,是沒有盡期的。華公子性情不常,未必靠得定。若要他出師,或者看他高興倒能,但也須有個人去與他說。還有一層,他既與你出了師,你這人就算他的人了,以後就由不得你,隻怕就要在他的府裏終局。這是要你立定主意的。”琴言道:“這些事我也想過,但此時雖沒有與我出師,我也不能自主。”寶珠道:“若有人與你出了師,你以後怎樣,還是在外呢,還是願進華府去呢?”琴言道:“此時我也不能定,且出了師,再打算出府。”寶珠笑道:“人家隻有一出,你今有兩出,不要將來犯了七出。”琴言也笑了。
隻見素蘭走來,琴言、寶珠讓坐了。琴言道:“你早上那裏去?”素蘭道:“今早王大人叫我去,我當是什麼緊要事,原來很不緊的一句話。我與劍潭、庸庵談了一會,方才到家。
知道你請我,不知有何差委?”寶珠將方才的話與素蘭講了,素蘭拍手笑道:“果然,果然不出我們所料!我真佩服他。據我說是出師的妙,你且應承他出師。”琴言道:“好容易的話,你倒輕輕的一口斷定了。這三千頭打那裏來,我豈能去對華公子講的?”素蘭道:“定要三千?二千呢?可以不可以?”寶珠道:“這事有點邊兒了。請你來商量,你第一句答應出師,第二句就劈斷銀價,這是胸有成竹的話,豈不是可成麼?”琴言道:“也要個旁人去說,三千、二千,我也不能對他講的。”寶珠問素蘭道:“就算隻要二千,你有何高見?倒要請教請教。”素蘭道:“這件事我與一個人十天前已想到,而且商量了一回,但是未必然之事,所以沒有對人講起。”寶珠道:“你說佩服的是誰?”素蘭道:“那一天我與媚香閑談,偶然講起玉儂來,媚香說他師娘,”素蘭說到此,便從窗外望了一望,說道:“此處說話,那邊聽不真麼?”琴言道:“聽不見的。”素蘭道:“媚香說他師娘與他師父一樣利害,隻怕這一輩子要靠在玉儂身上。玉儂雖不唱戲,究竟沒有出師。若論玉儂的錢,也就不少,看來此時未必有存餘。若四五千吊錢可以出得師,我們代他張羅張羅,或是幾個相好中湊湊,也可湊得一半。就說的是你、王氏弟兄、瘦香、佩仙等,想沒有不肯的。
若能湊出一半,那一半就容易了。”寶珠道:“出師之後怎樣呢?”素蘭道:“那倒沒有商量到這一層。隻要出了師,這身子就是自己的了。那自然由得你。”寶珠道:“若在華府中,也與不出師一樣,由不得他。”素蘭道“華公子也沒有買他,他師父當日又沒有寫賣字給華府,怎麼由不得他,難道在那裏一世麼?”寶珠道:“此處說話,到底不方便,我們何不同去找媚香商議。一同到度香處,看看杏花,連碧桃也開了許多。不知今年節氣這麼早,我記得碧桃往年是三月中開的。度香今日也不請客,我們幾個人去談談未嚐不可。”琴言也甚樂從,換了一身衣服,一麵叫套了車。素蘭、寶珠都是走來的,二人便吩咐跟班回去套車,並吩咐所帶的衣服,都到蘇家佩香堂來。
二人即同坐了琴言的車,到蕙芳寓處。
卻值蕙芳在寓,三人進內,隻見蕙芳在書桌上看著幾本冊頁,見他們進來,笑麵相迎,說道:“今日可謂不速之客三人來。”三人笑了一笑,且不坐下,就看那冊頁。寶珠先搶了那本畫的,那兩人也湊著同看,有山水,也有花卉,卻畫得甚好,原來蕙芳新求屈道翁畫的。看到末後一頁,是一個美人倚闌惆悵的光景,闌外落花滿地,雙燕飛來,像是:“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的詩意。琴言觸動了當年那個燈謎,忽忽如有所感,看題著一首絕句,琴言默念是:
春色關心燕燕飛,杏花細雨不沾衣。
倚闌獨自增惆悵,芳草天涯人未歸。
又將那一本字也看了。蕙芳讓三人坐下,問道:“你們還是不約而同,還是約了同來的。”寶珠道:“約齊來的,我們同到度香處看杏花罷。”蕙芳道:“今日又有局嗎?”寶珠道:“局是沒有,也算個不速之客何妨?”蕙芳點首笑應。素蘭、寶珠的衣服與車都來了,二人即換了衣服。蕙芳進內也換了,又問道:“你們同來竟一無所事,單為看花麼?”素蘭道:“事有一件,到怡園再講罷。”蕙芳道:“何不先講講,此刻還早,到度香處尚可略遲。”素蘭就將琴言的師娘要他出師的話,略說了幾句。蕙芳道:“何如?我前日對你講,你還說這也未必然之事,誰知竟叫我說著了。但要辦這事,其實也不很難,就怕娘兒們的說話不作準,一會兒又不願了。或是說定了數目,又要增添起來。且誰去與他講呢?”素蘭道:“那倒不要緊,就是我們也可以去講的。”蕙芳道:“既如此,且到怡園再商量罷。”於是一同上車,徑往怡園來。
進了園,看不盡絳桃碧柳,綠水青山。過了一座紅橋,繞了十重綺戶,才到東風昨夜樓邊。隻聽得樓上清歌檀板,有人在那裏唱曲。四人便住了腳步,聽像度香的聲音,唱著一支《懶畫眉》,四人細聽是:
漫說瑤台月下幸相逢,又住了群玉山頭第一峰。耐宵宵參橫月落冷惺鬆,又朝朝銅瓶紙帳春寒重,且請試消息生香一線中。
眾人聽不出什麼曲本上的,覺得笛韻淒清,甚為動聽。聽得子雲笑道:“到底不好,還是你來,我來吹笛。”又像次賢唱道:
則這勾闌星月夜朦朧,聽盡了曲唱江城一笛風。相和那簾鉤敲戛玉丁冬,引入離愁離恨的梅花夢,作到月落參橫蕭寺鍾。
四人正在好聽,忽然止了,聽得次賢說道:“其實唱起來,音節倒好。”又聽得子雲說道:“何不將工尺全譜了,教他們唱起來。”四人知道不唱了,齊走進去。書童匆忙上樓通報。
寶珠等走上扶梯,進得樓來,次賢、子雲笑麵相迎,見了琴言、蕙芳等更加歡喜,說道:“今日倒料不著你們來。”寶珠道:“都是我請來的。”又對次賢道:“瘦香身子不快,不來了。”
琴言於此樓還是初次上來,見這樓彎彎曲曲,層層迭失,有好幾十間,圍滿了杏花。有三層的,有兩層,五花八門,暗通曲達,真成了迷樓款式。又望見前麵的桃花塢,隔了一座小山。
一條清溪,那桃花已是盛開,碧桃還隻半含半吐,連著那邊杏花,就如雲蒸霞蔚一般。看樓中懸著一額是“東風昨夜樓”,有一副長聯,看是:
一夜雨廉纖,正燕子飛來,簾卷東風,北宋南唐評樂府:
三分春旖旎,問杏花開未,窗間青瑣,紅牙白齒選詞場。
次賢、子雲看他四人今日打扮分外好看,豔的豔,雅的雅,倒像有心比賽的一般。此刻都還穿著小毛外褂,琴言是玄狐耳絨,寶珠是玄狐抓仁,蕙芳是雲狐抓仁,素蘭是骨牌塊雲狐幹尖。四人相對,就是珊瑚玉樹交枝,瑤草琪花弄色,覺得樓外千枝紅杏,比不上樓中四個玉人。次賢、子雲雖時常相對,此刻亦還顧盼頻頻。子雲道:“今日無肴,隻有小飲,你們餓了,就吃起來罷。”蕙芳道:“我真有些餓了。”子雲吩咐先拿幾樣點心來,隨後就擺了幾樣肴饌,大家小酌。寶珠道:“方才聽你們唱的是什麼曲本?音節倒像很熟,而曲文卻沒有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