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木蘭艇吟出斷腸詞 皇華亭痛灑離情淚(1 / 3)

話說屈道翁選了南昌府通判,領憑之後,就要起身,這幾天就有些人與他餞行,常不在園。那些名士、名旦也輪流與琴仙作餞。

田春航、史南湘殿試過了,正是萬言滿策,鐵畫銀鉤。春航竟占了鼇頭,大魁天下,授了修撰之職。南湘在二甲第四,點了庶常。雁塔題名,杏林賜宴,好不有興,比起去年春間的春航來,就天壤之別了。這春航偏是姓蘇的與他有緣。去年虧了蘇蕙芳遂了他的心願,本以風月因緣,倒成了道義肝膽,使春航一腔感激,不得不向正路上走,因此成就了功名學問。今年會試,房官雖薦了他的卷子,大總裁已經駁落。內中有一位總裁,姓蘇,名臣泰,現任兵部大堂,翰林出身,後又承襲了侯爵,就是華公子的泰山。看了春航的文字,大加讚賞道:“此人才調不凡,雖掞藻摛華,過於靡麗,倒是個詞臣格調,可以黼黻太平。”大總裁猶以為未可。及看他《五經》通明,策對平允,遂中了他三十四名。蘇侯到填榜時,拆對墨卷,見他這一筆楷字,心中大喜,知他殿試必在前列,果然被他中了狀元。春航謁見座師,蘇侯倒沒有講起,房師與他講了,所以春航感激這個恩師與別位不同。這蘇侯少年時也是個風流學士。

年近五旬,夫人之外,尚有四位如君,貴承七葉,位列通侯,但艱於嗣子。正夫人止生了兩位千金,長的是華夫人,第二位小姐也十九歲了,要選個才貌雙全的女婿,所以還沒有字人。

蘇侯初見了春航這般人物,心上十分中意,意欲附為婚姻,問他已有了妻室,暗暗歎息。

且說春航搬進了新宅,凡車馬服飾,一切器用,盡是蕙芳一人之力。蕙芳數年所積,也就運用一空。此時蕙芳已辭了班子,常常過來與春航照應。春航要留他在宅裏住,他又不肯。

但春航大大小小的事,皆係他一人調度,春航萬分感激,意欲分任其勞,實在又不及他精明周到。蕙芳又是個好勝脾氣,就是沒有辦過的,他先就訪問了,想得澈底澄清,一無翳障,不要春航費一點心。就是那個許貴,也十分靈慧,惟有那老田安,隻可看門而已。

一日,春航正與蕙芳商議要接家眷,無人可托的話,蕙芳願身任其勞。忽然到了家信,是其太夫人的諭帖。春航連忙拆讀,一看之後,不覺淚下。蕙芳心驚,便在春航背後同看。原來春航的夫人,於二月內暴病而亡。太夫人傷心萬狀,家中止有一老仆,並一仆婦,諸事草草,甚望春航會試回來。適值春航之母舅張桐孫,前任直隸天津府知府,因與上台不合,告病回家。家居數年,情況不支。且上司已換,隻得起程來京,定於三月十五日挈眷起身,偕了田太夫人來都,數日間就要到了。

春航看完,一悲一喜,喜的是慈母將來,晨昏得事,悲的是朱弦已斷,中饋無人。且春航又是個鍾情人,想起在家時,釵荊裙布,唱隨之樂,不覺大慟起來。蕙芳十分勸慰,勸道:“老太太不日就到,你極該打起精神才好。如今倒自己苦壞了,教老太太見了不更傷感麼?”春航隻得暫止悲痛,明日就為太夫人收拾上房,鋪陳一切。吩咐下人,從今以後稱呼蕙芳為蘇大爺。蕙芳也感激春航相待之意。

過了十餘日,田太夫人已到,春航接到良鄉,母子相見,悲歡各半。太夫人在路已知春航中了狀元,因此更念起亡媳來。

春航又拜見了舅父、舅母,無人不為春航喜歡。進了城,他母舅在春航處暫住了幾日,賃了住房,方才搬去,春航在太夫人麵前說起蕙芳的好處,也是落難才唱戲的,如今已出了班子,他父親在雲南做過州同,是個書香之後,在京甚為相得,一切都賴藉他。因此田太夫人待蕙芳甚好,蕙芳更加相安了。

卻說史南湘館選後,便搬進怡園,在清涼詩境住了。他的脾氣又與春航兩樣,把那些同年同館朋友不放在眼裏,也不出去應酬,天天與屈道翁、蕭次賢、徐子雲一班人,詩酒陶情。

閑時又有寶珠、素蘭、蘭保、漱芳等一班名旦,不是垂簾度曲,就是對酒當歌。南湘素有才名,如今加上個翰林名號,更有那求文求詩的接踵而來。他又怕煩,常請金粟、子玉等代筆。至於不要緊的,連琴仙、蕙芳、素蘭、寶珠的佳章都有在裏麵,好在人人說好,沒有一個看得出來。南湘本要接夫人來京,一因任上兩大人無人侍奉,二因他夫人利害,常要阻他的清興,勸他戒酒。南湘有些懼內,本來隻好狂飲狂遊,鰥居倒也不妨。

今日已是五月初四,道翁定於初七日起身,眾名士餞行已過。今日道翁一早進城,為華公子請去了。南湘來找次賢、子雲,都不在園裏,即到春風沉醉軒來,隻見琴仙手托香腮,在那裏顰眉淚眼,見南湘進來,連忙起身。南湘笑道:“我道你此番自然長了學問,誰知還是那樣見識。人生離合悲歡,是一定之理,各人免不來的,何必作那兒女囁嚅、楚囚相對的光景?快不要這樣。你看半陰半晴,時涼時燠,這般好天氣,何不同我到吟秋榭去看看龍舟,如今算你們祖上的遺風餘韻了。”

琴仙因與子玉就要離別,雖然敘了幾日,心上還是丟不開,鬱鬱的想念,被南湘道破了,隻得強起精神。也因悶坐無聊,便隨著他到吟秋榭去。南湘忽又說:“我們何不去請了庚香、吉甫兩人來,作個清談雅集,倒也有趣。”琴仙聽了,正合他意,便道:“很好,你打發人去請來。”南湘道:“你找張紙來,我寫個字帖兒去。”琴仙找了一張詩箋,南湘寫了兩行狂草,著家人騎了快馬,即刻請了金少爺、梅少爺來。

家人奉命先到梅宅投了字帖,卻好金粟正在子玉處,吃了早飯,正想同子玉到怡園來。二人看了字,吩咐來人先去了。

子玉、金粟都是隨身便服,各帶了書童,坐車到怡園。自有南湘的家人引進,知道主人在吟秋榭,便從山邊小徑抄入練秋閣前,下了船。這個船是天天有人伺候的,不須找人蕩槳。雙槳分開,啞啞軋紮的,從蓮萍菱芡中蕩去,見白鷺橫飛,綠楊倒掛,已覺妙不可言。穿過了紅橋,望見吟秋榭邊,靠著一個龍舟,今日卻未裝滿,恐天要下雨,隻裝了幾層油綢蠟絹。到了水榭闌邊,已見琴仙靠在第二層欄幹,望見他們來,在上麵微笑點頭。下麵欄前有幾個書童站著。

金粟、子玉上了岸,進了第一層,聽得樓上叮叮噹噹的響,又聽得南湘朗吟東坡的《水調歌頭》道:“我欲乘風歸去,隻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噹的一聲,像把個玻璃缽擊碎了,遂狂笑進來。金粟笑道:“何物狂奴,悲歌擊節?”南湘見金粟等進來,益發大笑。金粟道:“此是端午,又非中秋,忽然念那《水調歌頭》做什麼?”南湘道:“我因看這副對子,不覺擊節起來。”琴仙道:“若依著時令,隻可改作:‘我欲乘龍歸去,隻恐珠宮貝闕,深處不勝寒。’”南湘讚道:“改得好。

教我們館中朋友改這一句,定想不到‘深’字,必改個‘低’字。”子玉、金粟大笑。子玉道:“你也把他們太薄了。”金粟道:“他們的文章詩賦,倒合古時候的格調,也是有本而來。”南湘道:“什麼格調?”金粟笑道:“《清平調》,不是太白先生遺下來的?”子玉道:“這《清平調》三字甚合。”

南湘道:“隻怕還有些清而不平,平而不清的。”金粟道:“文章之妙,在各人領略,究竟也無甚憑據。我看庾子山為文,用字不檢,一篇之內,前後疊出。今人雖無其妙處,也無此毛病。宋之問以土囊謀人佳句,試看佳句何如?王勃《滕王閣序》最傳誦者,為落霞秋水一聯,然亦不過寫景而已。”南湘道:

“我們今日作何消遣?你看天也晴了。去年是初六日,我記得是仲清泰山的生日,那日所以仲清沒有能來。今年竟都不在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