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愛中慕田狀元求婚 意外情許三姐認弟(1 / 3)

話說子玉送了琴仙回來,這一急一痛,便出了神,舊病複發,足足病了一月始愈。後來顏夫人已知琴仙出了京,道翁養為義子,倒也替他歡喜。

且說春航斷弦之後,田夫人又上了年紀,沒有媳婦,總是不慣,不得已命春航從權選擇清門。春航猶豫未決,意欲先覓個小星,又以北人生硬,總乏嬌柔,隻得先於老婆子、家人媳婦裏頭,找個細致的來服侍太夫人。那知道京裏這些老婆子,是一萬個裏頭揀不出一個好的來。一日雇了兩個來,都是京東婦人,四十來歲,一個麻臉似蜂窩一樣,發髻上罩著個馬尾冠子,紮著褲腿,鬆鬆的似兩個布袋,倒插得一頭紙花,走起路來腰掀屁蹶,好不難看,且專門內外搬弄是非,四下裏調唆,不是說這個作賊,就是說那個偷漢,也不過是想掩他自己的醜處。每每人家骨肉不和,多因此輩所使。內有一個更覺奇怪,沙盆大的臉,水缸大的肚子,伺候了老太太一頓飯,便一樣事都不肯做。每一使喚他,他就裝聾做啞的腆著大肚子,擺開八字腳,穿著薄底鞋,抽著關東煙,去找那些火夫打雜的,大哥長,大爺短,嘻嘻哈哈,坐在廚房土炕上,擠在人堆裏,要他說笑個盡興。隔一天還要出外半日,去找那些趕車、碓米、挑煤的孤身漢子解個悶兒。就見了春航,也要偷瞧一眼。春航如何看得慣這些東西,不到半月都攆掉了。又買了兩個丫頭,十二三歲,也是三等貨。

一日,趕車的周小三與蕙芳說起他的三姐,情願進來伺候老太太,又誇獎他三姐粗粗細細件件皆能,還會縫衣寫算,針線活計是不用說了。蕙芳也聞得三姐之名,收拾過潘三,想是個伶俐人,也想見見他,問他怎樣收拾的。便與春航說了,舉薦他進來,春航不好推辭,一口應允。這三姐因收拾潘三之後,心上也有些懼怕潘三要來報仇,故此小三在家,閑了兩三個月,才得進了這個門子。後又見春航點了狀元,老太太來了,也沒有個中意的人伺候,所以想把他三姐帶進,也便當些,省得一個少婦孤零零的住在外麵,沒有照應。這日三姐收拾進來,打扮得不村不俏,薄施香粉,淡掃蛾眉,鬢邊簪一朵榴花,穿了一件月布衫,加個夾背心,水綠綢子褲,翹然三寸弓鞋,細腰如杵。進見春航,叩了頭。春航一見,大為失驚,以為周小三的媳婦,自然是粗笨的,再不料如花枝一般,便和顏相待,命他去叩見老太太。田老夫人一見三姐,甚是歡喜,更兼三姐千伶百俐,無一樣伺候不到。不但田老夫人,連春航與蕙芳身上,也很用心。做出菜來,比京城裏的廚子高了十幾倍。老太太常給蕙芳東西,叫三姐送出來。三姐未見春航時,小三也沒有對他講過,當他不過尋常相貌。及見了那樣的風流瀟灑,如金如玉,那憐才愛貌之心,人人一樣,自然格外盡心。再見了蕙芳的人才,覺得自己比起來,竟差得多遠,心裏反覺自愧。偶然與他說句話,分外高興,所以待蕙芳殷勤之處,更是不同。見了幾回,也熟識了。

一日,春航不在家,蕙芳獨坐在書房裏。老太太知道蕙芳來了,便叫三姐送點心出來。三姐托了碟子,到書房門口,先咳嗽了一聲,然後進來,笑容滿麵的叫了一聲:“蘇大爺!”蕙芳也帶著笑,回叫了一聲“三姐!”三姐道:“這是老太太給你的。”說著,將碟子送到蕙芳手邊。蕙芳見他十指尖尖,套了銀甲,就接了放下,道:“請三姐叫我的名子,謝老太太的賞。”三姐答應了,把蕙芳打量一番,蕙芳便觸起潘三的事,想要問他,卻又不敢。三姐慧眼一觀,已瞧出蕙芳像要問他什麼,便呆呆的看著蕙芳,等他問來。蕙芳被他不轉眼的看著,倒有些不好意思,心中想道:“我看他這個光景,就問了他,他也未必怪我。”便笑盈盈的走近一步,叫了一聲:“三姐!我有一句話要問你,又怕你要惱,不知好問不好問?”三姐微微笑道:

“什麼話好問不好問?”蕙芳又陪著笑道:“我知道三姐是個女中豪傑,把那潘三收拾得爽快,是真有的事麼?”三姐聽了,臉上一紅,低低的“啐”了一聲,帶著笑轉身便走,又道:

“我道你問什麼,誰又認得潘三?是那裏聽來的話?”走到簾子邊,那枝銀挖耳插得本長,抓著簾子,落下地來,回轉臉來,又是一笑,拾起插在頭上,急急的進去了。蕙芳雖然碰了個釘子,見他還沒有什麼惱,尚是笑了兩笑,也還放心,然終悔自己失言,這事原不該問他。蕙芳回去了以後,來了兩次,沒有見著三姐。一日,蕙芳又來,春航未回,在書房閑坐,聽得三姐腳步聲在他門前過,急出來望時,見三姐到二門口叫小三說話。說了話進來,蕙芳意欲招陪他幾句,見他底了頭,當不看見。及走過了書房門口,又回轉臉來,卻正與蕙芳四目相對,三姐低鬟一笑而去。蕙芳自此以後,也看出沒有惱他的意思了。

卻說春航要續弦,選擇清門之語,傳入蘇侯耳內,正合他意。便在武選司郎中楊方猷麵前,略露了些口風,似要他去對春航說,托人來求的意思。楊方猷是春航的房師,心中甚喜,即來與春航講了,叫他請人去求親。春航倒有些躊躇,因蘇家是世祿之家,門庭烜赫,自己雖成了名,依然寒素,因此有些不願。且未知那位小姐怎樣,也要留心一訪。但係座師願與他聯姻,且是房師來講,怎好推辭?口內隻得允了。又說稟過家慈,再來覆命。楊公去後,春航知道子雲與蘇侯最好,且慢稟高堂,先找子雲訪問。到了怡園門口,見有一輛綠圍車,八匹馬擠在一邊,知道有客,跟班問明了,是華公子在園。春航便先到清涼詩境找南湘去了。

卻說華公子為琴言之事,與子雲有了嫌隙,如何又到怡園來呢?這華公子是一時氣性,寫了那封惡劄。過了兩日,使有些自悔了。誰知子雲隻當沒有事的一般,又不來招陪他,心內殊覺無趣。後與屈道翁送行,道翁倒把子雲的好處說了一番。

又說起扶乩,琴言與他前世原是父女,並將那首詩通身念給他聽。華公子聽了,心中著實駭然。道翁又讚琴言多少好處,現在認為義子,帶他到任。華公子冰消雨霽,倒有幾分過意不去。

再將琴言細細一想,真沒有甚麼不好,倒冤了他,便也讚了幾句。道翁去後,次賢又來,才將這事澈底澄清的講了一番,華公子始悔自己孟浪,又念與子雲兩代世交,為這點事絕交,是給人要議論的。又因他是個盟兄,隻得盡個弟道,下口氣先去招陪他。先是道翁、次賢已將華公子懊悔之意與子雲講過。子雲是大度包容的,既是他先來,豈尚有芥蒂之意?便與從前一樣相待,絕不題起那事。華公子忍不住,隻得說誤信浮言,認了不是。子雲也安慰了好些話,留他在春風沉醉軒小飲了一會而散。次賢、南湘皆未在坐。南湘昨夜於子雲去後大發酒興,邀了次賢下船,兩人喝了一壇,把個次賢喝得大醉。南湘掉了水裏,家人救了出來,已是喝了幾口水。今日腹脹腰疼,起不來。次賢也是昏昏沉沉的睡了。春航到他們房裏談了一會,打聽華公子去了,才到子雲處來。

此時子雲在寶香堂,見了春航進來,連忙迎接,彼此談了些話。春航問他與蘇侯是師生,可知他家的細底。子雲道:“你問他做甚?”春航將楊方猷的話對子雲講了,子雲連忙稱賀道:“恭喜,恭喜!這個喜,比你中狀元還要大些。”春航笑道:“不過顯官罷了,知道成與不成,吾兄倒先賀起來。”子雲道:“顯官什麼要緊,又不要借他聲勢。但這個蘇侯是我的中舉座師,又是家兄會試房師,又是家嚴的盟弟,兩重年誼,一重世誼,是極好的好人。這還別管他。我為什麼說比中狀元還要喜呢?我那兩位世妹,真是絕世無雙,有名的蘇氏二喬。大世妹就是華星北的夫人,今年二十一歲了,名叫浣香。方才說的二世妹,叫浣蘭,一母所生的。若結了這個親,就要叫你喜歡得說不出來,那時你才信我這句話。”春航聽他說得這樣好,似信不信的,便道:“怎樣的好處,你如此稱讚?你且把他的大概說說,你見過這人嗎?”子雲道“怎麼沒有見過?他姐妹兩個跟著師母,常到我家來看我們家母,且與我內人是盟姊妹,就見我也不回避的。從大世妹出嫁後,他一人就不高興來,或是等他姊姊歸寧時,也還同來走走。說也奇怪,這句話我此時對你講,你必不信。如成了,你一見麵,就明白他姊妹二人相貌,與蘇媚香真是一模一樣。大世妹還隻有七分相像,二世妹竟有九分,比媚香還要嬌柔些,豔麗些。媚香到底是個男身,自然不及女子嬌媚。”話未說完,春航就樂起來,道:“這話果然麼?我有些不信。怎麼同了姓,又會同了相貌呢?”不覺大笑起來。子雲聽了,也是好笑,說道:“信不信由你,就算我說謊的。”春航深深作揖,說道:“小弟孟浪,仁兄幸勿見罪。但仁兄與蘇老師如此交情,弟此時如請冰人,定非如兄不可了。”子雲道:“我就不會做媒,這事不敢效勞。既是楊四爺來講了,就請楊四爺為媒,何必又要我去呢?”春航又作一揖,子雲佯作不見,並不還禮。春航笑道:“楊老師是他的屬員,見了拘謹得很,不便說話,要我另請人去說,吾兄素肯成人之美的。且他人去說,蘇老師也未必見信。言以人重,定非吾兄不可。”子雲停了一會,說道:“適或是我賺你的,將來不要怨我麼?”春航又連連作揖,子雲隻得應了,春航告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