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人與學者羅伯特·西爾弗伯格2(1 / 3)

“這次可以成功吧?”坦納說。

“是呀,我想我們會成功的。失敗了這麼多次。”

坦納點了點頭。多少次他滿懷希望來到這間屋裏,但看到的卻是稀裏糊塗一團糟,大敗胃口。

理查森總是有理由搪塞:福爾摩斯之所以失敗,是因為他是虛構人物。亞瑟王的失敗出於相同的原因。那麼,愷撒大帝呢?可能是年代太久遠,往事如煙,近乎於虛構了。

每次失敗後裏查森都堅持說每次我們都有進步。要知道,我們不是在搞巫術。我們不是召喚亡魂的巫師,我們是程序設計師,我們必須發現如何向程序輸入它所需要的信息。那麼,這次皮薩羅索呢?

“幹嗎你想研究他呢?”坦納早在五六個月前就問過,“據我從讀小學得來的印象,他是一個冷酷的中世紀西班牙殖民者,一個掠奪文明古國的嗜血強盜,一個厚廉無恥,不講信用,沒有信仰——”

“你也許冤枉他了,”理查森說,“幾個世紀以來,他受到輿論的譴責。然而,他身上有些東西吸引著我。”

“比如?”

“他的進取精神。他的勇氣。他的絕對自信。冷酷無情的另一麵即好的一麵是對事業的全身心投入,決不讓任何障礙擋住前進的道路。無論你對他所完成的事業讚同與否,你都不得不羨慕他——”

“行啦,”坦納突然對這個項目感到厭倦起來,“皮薩羅索!你覺得他怎樣就怎樣。”

幾個月過去了。理查森給他一些模棱兩可的進展報告,沒有任何可以激起他希望的東西。然而,此時此刻他凝視著全息圖像庫裏那個闊步前進的小不點兒,心裏開始相信理查森終於找到了使用模擬程序的竅門。

“這麼說來,實際上你再創造了他,對嗎?一個生活在——什麼時候?500年前的人嗎?”

“他死於1541年,”

理查森說。“那麼就差點600年了。”

“另外,他和別的模擬人物不同——不是簡單地再創造一個能夠講預先設置好的話語的曆史名人。如果我沒有錯的話,我們這裏創造的是一個人工智能,能夠以不同於它的程序設計師所設置的思維模式進行獨立思考。換句話說,它擁有的信息比我們提供給它的更多。這是了不起的成就,這是我們從一開始就追求的重大哲學突破。利用這個程序產生能夠獨立思維的新的程序——一個能夠想皮薩羅索所想的程序,而不是層層搬家,程序根據裏查森的設想來思維,而理查森的設想又來自於一些曆史學家對皮薩羅索思維方式的設想。”

“可不是。”坦納說。“這就意味著我們不僅僅是回收可以期望到,可以預見到的東西,還將有許多驚奇出現。我想,功夫不負有心人,我們終於獲得了成功。哈瑞,這也許是迄今為止人工智能領域裏最重大的突破。”

坦納沉吟良久。

是嗎?他們真的成功了嗎?還有,如果他們成功了——此時,那人的眼睛正凝視著坦納,目光是如此鋒利,令他難以對視。片刻後,他把目光移開了。他的左腿開始顫抖,他不安地望著理查森。

“瞧那雙眼睛,盧。基督呀,它們有傷痕!”

“這我知道。是我自己設計的,從舊書籍裏得來的。”

“你認為這時候他在注視我們嗎?他能夠做到嗎?”

“他隻是一個軟件,哈瑞。”

“當你擴大圖形的時候,他好像知道。”理查森聳了聳肩:“告訴你吧,他是一個十分出色的軟件,具有獨立意誌,可以說他擁有電腦。不過,他的觀察力畢竟有限。我不認為他能看見全息圖像庫之外的任何東西,除非我們輸入他能夠處理的數據,而現在我們還沒有這樣做。”

“你沒有把握嗎?”

“哈瑞,請講吧。”

“這個人率領50名士兵就征服了整個龐大的印加帝國,是嗎?”

“據我所知,是150名。”

“50名也好,150名也好,這有什麼關係?我要說的是,我突然感到不安。很長一段時期,我都以為這個項目不會有什麼收獲的,而現在,我卻突然覺得這個項目會產生我們駕馭不了的東西。我可不想你那些該死的模擬人中哪一個走出全息圖像庫,來征服我們。”

理查森向坦納轉過身去。他的臉一陣紅,但卻嘿嘿地笑起來:“哈瑞呀,哈瑞!我的上帝,五分鍾前你還認為除了那個甚至連位都定不了的微小圖形外,我們一無所成。可現在你卻走向另一個極端,想像最糟糕的

——”

“我看見了他的眼睛,盧。我擔心他的眼睛也看見了我。”

“你看見的不是真正的眼睛,你看見的不過是一個投影進全息圖像庫的圖像顯示程序。你了解這個原理就會知道該程序沒有視覺能力,隻有我的吩咐,他的眼睛才會看你。而現在它們沒有看你。”

“但你能夠使它們看你嗎?”

“我想要它們看什麼,就能使它們看什麼。是我創造了他,哈瑞。”

“具有主觀意誌,具有獨立性。”

“這次,你開始擔心的就是這些東西嗎?”

“一旦你們這些搞技術的人弄出殺人狂來,我就會挨頭刀的。這個能獨立行動的家夥突然令我心神不安。”

“我仍然戴著數據手套,”理查森說,“我一動手指,他就會跳舞。記住,他不是真正的皮薩羅索,也不是弗蘭肯斯坦那個怪物。他隻是一個模擬人,隻是許多數據的組合,隻是一束電子磁場脈衝,我動一下小指頭就能關掉。”

於是,理查森動了一根指頭,轉瞬之間皮薩羅索圖像便從全息圖像庫消失。裏麵灰蒙蒙的霧團旋轉片刻,隨即呈一片白羊毛狀。頓時,坦納受到一種負罪感的震撼,仿佛他剛剛命令處決了那個身穿中世紀鎧甲的人似的。

理查森又動了動手指,隻見色彩閃過圖像庫,皮薩羅索再次出現了。

“我很想知道,”坦納憂鬱地說。沉默片刻後,他又說:“你覺得自己好像上帝嗎?”

“像上帝?”

“你注入了生命。不管怎麼說,是一種生命。但同時,你還注入了自由意誌。這就是實驗的目的嗎?在就是你所謂的獨立意誌、獨立行為嗎?你試圖再創造一種人腦——也就是說重新創造——這種大腦能夠以獨特的方式進行思維,能夠對環境做出獨特的反應,這種反應不必是它的設計師所能預見的,事實上幾乎不可能預見,而且不必是令人滿意的,不必是有益的。而你卻不得不冒這個風險,正如上帝,一旦賦予了人類自由意誌,他就知道他將不得不目睹他的創造物行使自由意誌時犯下種種罪惡——”

“別說了,哈瑞——”

“聽我講,我有沒有可能和你的皮薩羅索交談?”

“為什麼呢?”

“想弄清楚你獲得的是什麼東西,想得到這個項目所取得的成就的第一手資料,或者你可以說我隻是想試一試模擬人的性能。不管怎樣,如果我能直接與他接觸的話,我想親自感受一下這家夥,了解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沒問題嗎?”

“那當然,沒問題。”

“我必須和他講英語嗎?”

“你想講什麼語言都行,反正有語言接口。不管是什麼語言進去,他都會以為是他自己的語言,也就是16世紀西班牙語。而且,他會用他以為的西班牙語回答你,但你聽到的卻是英語。”

“你肯定嗎?”

“那當然。”

頭上方空中出現一陣躁動、一陣旋轉,猶如旋風一般。

皮薩羅索停下來,端詳一會兒,心裏納悶又會出現什麼情況。也許是魔鬼到來折磨他,也許是天使。管它是什麼,兵來將擋,水來土攘。

隨後,從旋風傳來一個聲音,用西班牙語問他:“你聽見了嗎?”那西班牙語簡直和他皮薩羅索剛才說的西班牙語一樣滑稽可笑。

“我聽見了,但我看不見你。你在哪裏?”

“就在你麵前。等一下。我會讓你看見的。”

說著,旋風裏露出一張臉,懸浮在虛無縹緲之中,那是一張沒有軀體的臉,一張瘦削的臉,修刮得幹幹淨淨,沒有一根胡須,頭發剪得很短,一雙黑眼睛挨得很近。他從來沒有見過這種臉。

“你是什麼人?”皮薩羅索問道,“是魔鬼還是天使?”

“都不是。”的確,他的聲音不像魔鬼的聲音,“是一個人,和你一樣。”

“我看不怎麼像我。你隻有一張臉嗎?還是也有身體?”

“你隻看見我的一張臉嗎?”

“是的。”

“等一下。”

那張臉消失了,接著它又顯現,連在一個寬肩膀的大個子人的身體上。那人穿了一件寬鬆的灰色長袍,有點像牧師的長袍,隻是華麗得多,處處閃爍著光點。隨即,軀體消失了,皮薩羅索又隻看見那張臉,他感到茫然不解。他開始明白當年西班牙人身披鎧甲,躍馬橫槍,出現在地平線時,印第安人是如何驚惶了。

“你這個人怪模怪樣的。你是英國人嗎?”

“美國人。”

“哦,”皮薩羅索似乎還是不懂,“美國人。這是什麼意思?”

那張臉有些顫動,模糊了一陣。它周圍厚厚的白雲又神秘地躁動起來。然後,那張臉穩定下來說:“美國是一個國家,在秘魯北麵。它可大啦,那裏居住著許多人。”

皮薩羅索聳了聳肩:“我壓根兒不知道那些地方,或者說知道得很少。有一個叫做佛羅裏達的半島,對嗎?而且還傳說有不少黃金城呢,不過我想隻是傳說而已。我在秘魯發現了金子,足夠了。還是談這個吧,我是在天堂嗎?”

“不是。”

“那麼是地獄嗎?”

“也不是。你是在——這很難解釋,實際上——”

“我是在美國?”

“是的,在美國,是的。”

“還有,我死了嗎?”

對方沉默片刻。“不,沒有死。”那聲音不安地說。

“我想你在撒謊。”

“如果你死了,我們怎麼能交談呢?”

皮薩羅索嘶啞著嗓子笑起來:“你問我嗎?我對我在這裏的一切遭遇連一點頭腦都摸不到。我的神父在哪裏?我的侍從在哪裏?把我的兄弟找來!”他怒目圓睜,“怎麼樣?幹嗎你不把他們給我找來?”

“他們不在這裏。你獨自在這裏,皮薩羅索。”

“在美國,我獨自在你們美國?那麼,讓我看一看你們美國吧。有這樣一個地方嗎?美國全是雲彩和旋轉的光嗎?美國在哪裏?讓我看一看美國吧,向我證明我在美國吧。”

來自旋風的聲音突然說:“瞧,皮薩羅索,這就是美國。”

一幅圖畫展現在雲端上,皮薩羅索從來沒有見過,甚至從來沒有想像過這種圖畫。它像一道大門開啟在他麵前,將他卷進去,帶著他掠過一幕幕不斷變化、璀璨奪目的場景,宛如飛行在大地高空,俯瞰一幅美不勝收的神奇畫卷。他看見沒有圍牆的城市,一根根猶如無窮無盡的銀鏈伸向遠方的公路,巨湖、大河、高山,這一切一掠而過,令他目不暇接。不一會兒,他的頭給攪暈了:高樓大廈比最高的教堂塔尖還要高,閃閃發光的金屬戰車沒有馬拉,人群密密麻麻,大地無邊無際,這一切既緊湊,又複雜如迷津。目睹眼前的山山水水,他昔日的貪婪又攫住了他:他想征服這片奇異的大地,占領它,緊緊地握在手裏,搶走一切有價值的東西。

圖畫消失了,他那顆激動的心也漸漸平靜下來。他哈哈大笑起來。“秘魯!”他叫道,“秘魯與你們美國相比,簡直微不足道!秘魯隻是一個洞!秘魯隻是一團泥。我好愚蠢!有比秘魯宏偉千倍的美國,我卻偏偏跑到秘魯去!我想我在美國能夠發現什麼呢。”他舔了舔嘴唇,眨了眨眼睛,接著,他格格地笑著說,“別害怕。我不會征服你們美國的。現在我人老了,力不從心了。就是回到當年,也許美國對我來說也太龐大了。也許——”他對著短頭發、沒有胡須的美國人那張愁眉苦臉一陣狂笑,“我真的死了,難道不是嗎?我感覺不到饑餓、疼痛、口渴,我用手摸我的身體,卻空空如也。我好像一個夢中人,可這不是夢呀。我是一個鬼魂嗎?”

“不是——不完全是。”

“不完全是鬼魂!不完全是!連豬玀也不會說這種胡話。這究竟是什麼意思?”

“用你理解的話不好解釋,皮薩羅索。”

“我是死了。但畢竟沒有下地獄過去後,我仍然在塵世,隻是時代大不相同了。我像死人一樣沉睡,現在又醒來,睜開眼睛一看,時代遠遠超過我生前的時代,這是美國時代。難道不是嗎?現在誰是國王?誰是教皇?今年是哪一年?是1750年?還是1800年?”

“2130年。”那張臉遲疑了一下說。

“哦,”皮薩羅索若有所思地翹了翹下嘴唇,“那麼,誰是國王?”

停頓許久。那張臉終於說:“西班牙現在的國王是阿方索二十一世。”

哦。哦。那麼誰是教皇呢?”

又是停頓。怎麼連教皇的名字都不知道,一問就啞了?太奇怪了。此人不管是不是魔鬼,反正是個傻瓜。

“庇護,”過了一會兒那聲音才說,“庇護十六世。”

“庇護十六世,”皮薩羅索黯然神傷,“耶穌聖母呀,庇護十六世!我怎麼啦?我早已死去了,可我的罪惡仍然沒有洗清,我仍然能感覺到罪惡像稀泥一樣沾在我的皮膚上。你是一個巫師,你這個美國佬,你使我死而複生了。是嗎?是嗎?是這樣的嗎?”

“多少有點像,皮薩羅索。”那張臉承認道。

“你說的西班牙語怪聲怪氣的,是因為你不知道正確的說法,對嗎?甚至連我說西班牙語也怪聲怪氣的,我說話的聲音不像我自己的聲音。現在沒有人說西班牙語了,是嗎?是嗎?隻有美國人才說,是嗎?可是,你一開口,西班牙語就走樣了,而且你還讓我說同樣蹩腳的西班牙語,還以為這就是我當年說的西班牙語呢,不過你錯了。當然,你能夠創造奇跡,但我想你卻不能把一切都做得盡善盡美,即使在2130年這片神奇的土地上也辦不到。對嗎?對嗎?”皮薩羅索目光灼灼,俯身向前,“你有什麼話說?我不能讀書寫字,你就認為我是傻瓜嗎?我並不是這麼愚昧,對嗎?我理解的事物很快。”

哢嚓一下接觸中斷了。

坦納木然而坐,兩手顫抖,嘴唇緊閉。

全息圖像庫裏,此時此刻的皮薩羅索不過是一抹遙遠的光彩,隻有坦納的拇指那麼大,在旋渦雲中打手勢。他那蓬勃的生命力,他那盛氣淩人,他那執著的好奇心,他那威猛的仇恨與嫉妒,他那在充滿傳奇色彩的生涯中練就的偉力,他皮薩羅索的所有氣質,所有這一切,坦納剛剛才感受到,可在彈指一揮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稍息片刻,坦納驚魂甫定。他向理查森轉過身去。“怎麼回事?”他問。“我不得不中斷接觸。我不想讓你告訴他,他是怎麼死的。”

“我來本就不知道呀。”

“我也不知道,但我不想冒險讓你信口開河。無法預測那種消息會給他造成什麼樣的心理衝擊。”

“聽你說話的口氣,他似乎是活人似的。”

“難道他不是嗎?”理查森反問道。

“他太不可思議了,”坦納說,“真的不可思議。他的活力——我能夠感受到一股一股地向我灌來,還有他的頭腦,太敏捷了,一點就通。甚至還猜測他準是在將來呢,想知道哪一世教皇在位,想知道美國是什麼樣子。還有他的傲慢!他告訴我現在他不能征服美國了,要是早些年,他也許會不去印加帝國,而要試一試美國,但現在不行了,他人老了,力不從心了。真是不可思議!無論發生了什麼,他都不驚慌失措,甚至他意識到他肯定已經死了多年時,也顯得鎮定自若,甚至想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坦納皺了皺眉頭,“當你編這個程序的時候,你究竟將他設計成多大年紀?”

“大約60歲。征服印加帝國後的五六年,他去世前的兩三年。也就是說,在他權利的巔峰時期。”

“我想你不能讓他知道他死亡的確切原因。他看上去太像鬼魂了。”

“我們正是這樣想的。我們將他的猝死時間假設在當他已經實現了他的所有目標,當他已經成為了完整的皮薩羅索的時候。但在他壽終正寢之前,他不必知道這個情況,誰也不必知道。所以,我才突然中止你們之間的接觸,明白了嗎?怕萬一你知道,並且告訴他。”

坦納搖搖頭:“我即使知道,也早就忘了。他究竟是怎麼死的?”

“和他猜測的完全一樣:死在他的戰友們的手裏。”

“這麼說來,他有預感?”

“在我們設計的他那個年齡,他已經知道南美洲發生了內戰,征服者們因分贓不平而鬧內訌。我們將這些信息輸入給他,使他知道他的夥伴阿爾馬格羅與他反目成仇,戰敗後被處決。他不知道但卻可以推測的是,阿爾馬格羅的朋友將衝進他的家中,謀殺他。他的推測與將要發生的不謀而合,應該說與實際發生的不謀而合。”

“太不可思議了,如此神機妙算。”

“他是一個**養的,但他也是一個天才。”

“是真的嗎?還是你設計程序時,把他製造成這麼英明的?”

“我們輸入的是他生活的客觀事實、曆史事件以及他對事件的反應,再加上他的同時代人以及後來熟悉曆史檔案的曆史學家的評論,從而大大豐滿了他的性格的。我們輸入大量的這種信息,使他的整個氣質更完整。這不是我的氣質,也不是從事這個項目的其他人的氣質,哈瑞。你一旦輸入皮薩羅索所經曆的事件以及他對事件的反應,你就得到了皮薩羅索,你就得到殘忍加天才的氣質。如果你輸入不同的信息,你就得到不同類型的人。另外,這次實驗我們終於看到,隻要方法得當,從計算機輸出的東西大於輸入的信息之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