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人與學者羅伯特·西爾弗伯格2(2 / 3)

“你肯定嗎?”理查森說:“你注意到他抱怨他以為你說的是西班牙語沒有?”

“注意到了。他說這種西班牙語聽起來很怪異,現在似乎沒有人會講純正的西班牙語了。這我不大明白,你建立的接口說的是蹩腳的西牙語嗎?”

“顯然是,”

理查森說,“誰也不知道16

世紀西牙語究竟是怎樣發音的,我們隻能猜測。看來,我們猜得不準。”

“可他怎麼會知道呢?是你把他合成的呀!如果你不知道他那個時代的西班牙語是怎麼發音的,他怎麼可能知道呢?”

“這個我壓根兒不知道,”

理查森輕聲說,“但他的確知道。”

“他的確知道嗎?還是他在玩皮薩羅索式魔鬼遊戲,以困惑我們?這是因為你在他的性格中設計有魔鬼性。”

“我想他的確知道。”理查森說。“那麼,他是從哪裏發現的呢?”

“在哪裏,我們不知道,但他知道。就在我們通過置換網絡輸入的數據裏的什麼地方,但我們不知道,即使我們想方設法去找,也找不到。他不可能耍魔法,無中生有,但卻能將我們覺得互不相幹的支離破碎的信息組合起來,加工成新的信息,從中得出對他來說有意義的結論。這就是所謂的人工智能,哈瑞。我們終於得到一個多少像人腦一樣工作的程序:能進行跳躍式的直覺判斷,這種判斷來得太突然,範圍太寬廣,似乎是不可理喻,無法定量化的。我們已經輸入了足夠的數據,所以他能夠吸收表麵上互不關聯的數據,從而獲得新的信息。我們在全息圖像庫裏擁有的不是一個隻會鸚鵡學舌的木偶,而是一個認為它就是皮薩羅索,像皮薩羅索一樣思維,知道皮薩羅索所知道,但我們卻不知道的東西。這意味著我們在人工智能領域取得了質的飛躍,這就是我們所追求的目標。真還有點令人畏懼呢,我一想就感到渾身發抖。”

“我也是,”坦納說,“但與其說畏懼,還不如說驚恐。”

“驚恐什麼?”

“既然知道他有能力超越設計他的程序,你怎麼能肯定他不能控製你的網絡,跑出去呢?”

“這在技術上是不可能的。他不過是電磁脈衝,隻要我願意,任何時候我都可以毀掉他。不必驚慌。相信我吧,哈瑞。”

“但願如此。”

“我可以給你看一看簡圖。是的,我們通過計算機得到一個奇跡般的模擬。但畢竟是模擬,不是毒蛇,不是人狼,不是任何超自然的東西,隻是迄今為止最完美的計算機模擬。”

“好吧,”坦納終於說,“也許我有點大驚小怪,也許我的話聽起來有點愚昧。我不懷疑你們能夠將你們的那些幽靈一直裝在它們的匣子裏。”

“沒問題。”理查森說。“但願如此。”坦納說,“那麼,你下一步幹什麼?”裏查森滿臉困惑。“我的下一步嗎?”

“我想你立刻著手設計第二個模擬人。”

“這個——行,行,沒問題。”

“盧,設計好後,能不能將他放在全息圖像庫裏,與皮薩羅索呆在一塊?”理查森感到震驚:“你是想他和皮薩羅索交談嗎?”

“是的。”

“我想能做到,”理查森謹慎地說,“應該做得到。沒問題,沒問題。”他強裝笑臉。

在以前坦納在該項目中一直保持低姿態,隻是一位名義上的領導,一位觀察家,一位局外人。現在,他卻一改常態,要介入項目的進程了,顯然理查森不知道他的葫蘆裏裝的是什麼藥。坦納看出理查森顯得焦躁不安。

過了一會兒,理查森說:

“我們下一步試誰,你心裏有數嗎?”

“試一試蘇格拉底如何?”

他的腳下周圍白雲翻滾,仿佛整個世界都是由白羊毛組成的。

他納悶是不是在下雪,這對他來說可是件新鮮事。雅典偶爾也下雪,但隻是飄一點小雪,朝陽一出來就融化了。此時,他四周的白色居然沒有寒冷的感覺。然而,他腳下的雲究竟是怎麼一會事?他想,雲僅僅是蒸氣、空氣和水,它們的天然地方是在天上。聚集在腳下的雲並沒有雲的特性。是不寒冷的雪嗎?是沒有浮力的雲嗎?這裏的一切,包括他自己,似乎都沒有各自應有的屬性。

他似乎在行走,但腳下卻空空如也,更像是在空中行走。可是,人怎麼能夠在空中行走呢?阿裏斯托芬在一個無情嘲弄他的劇本裏,倒是描寫他坐在一隻籃子裏騰雲駕霧,並且讓他說什麼“我在遨遊天空,眺望太陽。”

不過,那是阿裏斯托芬戲弄他,盡管他的朋友們替他打抱不平,他本人倒不怎麼在意。再說,那隻是一個劇本而已。

這次,他倒是真的感覺在遨遊天空了。也許他在做夢,夢中他果真將阿裏斯托芬的劇本變成現實了。那段優美的台詞是什麼?

“我必須懸浮我的大腦,將我的神思與藍天融為一體,以便探索宇宙萬物。”

好一個阿裏斯托芬!對他來說,沒有什麼神聖的東西!當然,真正神聖的東西除外,如智慧、真理、道德。

“如果他老是呆在地麵,自下而上思考事物,他就什麼都不會發現:因為地球的引力總是吸引思想的活力。”蘇格拉底忍不住笑了。

他將雙手放在麵前細細研究著:短而粗的手指,結實有力的手腕。這就是他的手。這雙長滿老繭的手使他一生受益無窮,他像父親一樣幹過石匠,參加過雅典自衛戰,在運動場上受過訓練。然而,現在他用手摸臉,卻什麼也感覺不到。這裏應該是下巴、前額、塌鼻子、厚嘴唇,可卻一無所有。他摸著的是空氣。本來是臉的地方,他的手卻對穿對過。他雙手用力互壓,卻毫無感覺。

他自忖:這真是個奇怪的地方。也許,這是年輕的柏拉圖喜歡駐足凝思的一方淨土,這裏的一切都是盡善盡美,都是虛無縹緲的。我周圍是理想之雲,並非實實在在的雲。我踏在上麵行走的是理想之空氣。連我蘇格拉底自己也是從我那卑俗的肉體解脫出來的理想。是這樣的嗎?有可能。

他佇立一會兒,思索可不可能。他轉念一想,這說不定是死後的生活,在這種情況下,他也許會遇見神。也許諸神願意屈尊和我交談。雅典娜和我談智慧,赫耳墨斯和我談速度,阿瑞斯和我談勇敢,還有宙斯和我談——談什麼都行。不用說,我在諸神麵前會像個傻瓜,但這不要緊:凡是奢望與諸神平起平坐交談的人都是傻瓜。我不抱幻想。

蘇格拉底舉目仰望,隻見天空金燦燦的。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帶著微笑,穿行在波譎雲詭的世界中,去尋找諸神。

坦納說:“現在你有什麼想法?仍然悲觀嗎?”

“現在還難說。”理查森滿臉愁容。“他看起來像蘇格拉底,是嗎?”

“這是最容易做到的。我們掌握了大量對蘇格拉底的描寫:扁平大鼻子、禿頂、厚嘴唇、短脖子,這些描寫都來自認識他的人。正如人人都能認出福爾摩斯或者唐·吉訶德一樣,這張標準的蘇格拉底臉人人都能認出。然而,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腦子裏的所想所思,那才決定我們是否真的合成了蘇格拉底。”

“他在那兒漫遊的時候,顯得平靜、幽默,十足的哲學家風度。”理查森陰鬱地說:“我仍然很懷疑。我們已經試了新的視差濾波器。但恐怕我們要遇到從前法國人實驗唐·吉訶德、我們實驗福爾摩斯、摩西、愷撒時所遇到的同樣問題。神話與幻想對數據的汙染太大了。蘇格拉底穿過曆史的迷霧向我們走來,已經是半真實半虛構的,說不準全是虛構的了。就我們所知,我們對他的了解全部來自柏拉圖對他的虛構,正如柯南道爾對福爾摩斯的虛構。所以,我擔心我們將得到的是一個二手貨,一個沒有生命的東西,一個缺乏智慧閃光的東西,而我們追求的恰恰是智慧。”

“可是新濾波器——”

“也許,也許。”坦納固執地搖搖頭:“福爾摩斯和唐·吉訶德是百分之百的虛構,他們是作者為我們杜撰出來的,是以一維的方式存在的。隻要撥開後來讀者與評論家誤讀曲解的迷霧,就會真相大白:原來是一個虛構的人物。也許柏拉圖出於自己的目的虛構了許多關於蘇格拉底的東西,但還有許多東西不是虛構的。他真正存在過,他確確實實在公元前五世紀參與了雅典的事務。除開他與柏拉圖的對話錄外,他還在他的許多同時代人所寫的書中占有顯要位置。這就給我們提供了你所追求的視差效果——從多種角度審視他,是嗎?”

“也許是,也許不是。我們實驗摩西就毫無進展。難道他是虛構的嗎?”

“誰說得準?你能得到的依據隻有《聖經》以及《聖經》評論,顯然信息有限。”在坦納看來,理查森的悲觀失望肯定是一種防衛機製,用來避免新的失敗可能。蘇格拉底畢竟不是他理查森的選擇,再說,這次他已經使用了新的加強增強型方法即視差程序,視差程序是人工智能程序的最新改進版。

“幹吧,”坦納說,“把皮薩羅索調出來,讓他倆對話。到時候,我們就會發現你設計的蘇格拉底究竟怎麼樣?”

遠方又是一陣騷動,珍珠色的地平線上出現了一個朦朧的小黑點,在微光閃爍的白色背景裏猶如一塊汙垢、一個瑕疵。

皮薩羅索心想又來了一個魔鬼,也許和前一個一樣,是個美國人,隻想露出一張臉:短頭發,沒有胡子。可是,當這個人走近時,皮薩羅索看出他不像前一個。短而粗的身材,寬肩膀,厚胸膛,幾乎禿頂了,胡子又濃又密,亂蓬蓬的,顯得蒼老,至少60歲,說不定有65歲了。相貌醜陋,鼓眼睛,塌鼻子,鼻孔張得大大的,脖子短得仿佛他那顆碩大的頭是直接從軀體伸出來似的。穿了一件破爛的棕色薄長袍,赤著一雙腳。

“喂,”皮薩羅索叫道,“你!魔鬼,魔鬼!你也是美國人嗎?”

“對不起。你是說‘雅典人’嗎?”

“我說的是美國人,先前那個人就是。魔鬼,你也是從美國來的嗎?”

來人聳了聳肩:“不是,我想不是。我是雅典人。”魔鬼的眼睛閃射出好奇、嘲弄的光芒。“是希臘人嗎?這個魔鬼是希臘人嗎?”

“我是雅典人,”醜八怪重複道,“我名叫蘇格拉底。我不能告訴你希臘人是什麼人,除非希臘人是你稱作的雅典人。”他說得很慢,而且老是重複,就好像癡人囈語。

皮薩羅索以前遇到過這種人,根據他的經驗,這種人實際上是大智若愚。於是,一種好奇感油然而生。

“再說,我不是魔鬼,我是一個普通人,普通得你一眼就看出了。”

皮薩羅索哼了一聲說:“你喜歡咬文嚼字,是嗎?”

“這不是什麼低級趣味,朋友。”來人說著就隨便將手抄在背後,安詳地佇立著,臉上掛著微笑,凝視遠方,身子悠閑地前後搖晃。

“怎麼樣?”坦納說,“這是不是蘇格拉底?”

理查森抬起頭來,點了一下。他似乎既如釋重負,又有些疑惑:“我得承認,還不錯,他顯得栩栩如生。”

“他很有性格,不是嗎?”坦納說,“我很欣賞他走到皮薩羅索麵前的風度,落落大方。他一點也不怕皮薩羅索。”

“有什麼好怕的?”

“難道你不怕嗎?假如你來到上帝才知道的鬼地方,你不知道在什麼地方,也不知道是怎麼來到那裏的,突然你看見

皮薩羅索這樣凶神惡煞的怪人,身披鎧甲,手持長劍,站在你麵前——”坦納搖了搖頭,“也許不怕。他畢竟是蘇格拉底,蘇格拉底什麼都不怕,隻怕枯燥。”

“再說,皮薩羅索僅僅是模擬人,僅僅是軟件。”

“這個你一直在講。可是蘇格拉底並不知道。”

“是呀,”理查森說,他似乎沉思了一陣,“也許這裏有名堂。”

“什麼?”

“如果我們的蘇格拉底像柏拉圖所描寫的蘇格拉底——而且也應該像,那麼他就可能招人討厭。也許皮薩羅索不喜歡蘇格拉底玩的語言小把戲,如果皮薩羅索真不想玩的話,那麼我想從理論上講,他就有可能做出攻擊性的反應。”

坦納大吃一驚,他猛然轉過身來說:“他能夠傷害蘇格拉底嗎?”

“誰知道呢?”理查森說,“在現實世界中,一個程序肯定能夠毀壞另一個程序,說不定一個模擬人能夠對另一個模擬人構成威脅。這對我們來說是一個全新的領域。”

頭發花白的高個子咆哮道:“你說你是雅典人,不是希臘人,我越聽越糊塗。也許你是個傻瓜,對嗎?或者說,你認為我是個傻瓜。”

“我不知道你是誰?你有沒有可能是個神呢?”

“神?”

“是的。”蘇格拉底說,他端詳對方。皮薩羅索滿臉凶相,目光冷峻。“也許你是阿瑞斯。你有一副戰神的凶猛相,而且還穿著鎧甲,不過你的鎧甲與我看見過的不一樣。這個地方太怪誕了,很可能是諸神住的地方,你穿的可能就是神的鎧甲。如果你是阿瑞斯,我就向你致敬。我是雅典的蘇格拉底,石匠的兒子。”

“你在胡言亂語。我可不知道你的什麼阿瑞斯。”

“他是戰神,那還用說!人人都知道,除非是野蠻人。那麼,你是野蠻人嗎?我敢說,你說話聽起來就像野蠻人——不過,我說的話聽起來也像野蠻人,我可是說了一輩子典雅的希臘語呀。這裏的怪事的確多。”

“又是你的語言問題,”坦納說,“難道你就不能將古希臘語搞正確嗎?再不然他們倆彼此講的都是西班牙語,是嗎?”

“皮薩羅索以為他們講的是西班牙語,蘇格拉底以為他們講的是希臘語。不用說,希臘語當然走樣了。我們無法知道錄音時代之前的任何一門口語,我們隻能猜測。”

“難道你就不能——”

“別扯了。”理查森說。皮薩羅索說:“老兄,我也許是個大壞蛋,但不是野蠻人。所以注意你的嘴巴,我不想再聽到褻瀆的話。”

“如果我褻瀆了你,請原諒我。我是無意的。你說一說我冒犯你了什麼,我就不會再犯了。”

“胡說我是什麼神呀,隻有異教徒才會說這種話,希臘人是不會的。不過,也許你是個希臘異教徒,那就不怪你。異教徒處處都看見神。我看起來像神嗎?我是弗朗西斯科·皮薩羅索,是大名鼎鼎的軍人,陸軍上校薩洛·

皮薩羅索的兒子。我父親參加過西班牙帝國戰爭,我也打了一輩子的仗。”

“這麼說來,你不是一個神,隻是一名士兵嗎?很好,我也當過兵。我想我與士兵在一起比與神在一起更隨便些,大多數人都是這樣的。”

“士兵?你?”

皮薩羅索笑了。這個比馬夫還要邋遢的凡夫俗子居然當過兵?“參加過什麼戰爭?”

“雅典戰爭。我在波綈達打過仗,當時科林斯人鬧事,拒絕向我們納貢。那裏冰天雪地,久攻不下,但我們還是恪盡職守。後來,我又在德裏爾姆同皮奧夏人打了幾年仗。當時拉基斯是我們的統帥,我們打了敗仗,但我們在撤退中還是英勇殺敵的。後來——”

“夠了,”

皮薩羅索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這些戰爭我不熟悉。”這家夥準是一個私人雇傭兵,一個出身低賤的人。

“那麼,我想這裏就是他們運士兵屍體來的地方。”

“這麼說,我們是死人嗎?”

“早就死了。現在的國王是阿方索,教皇是庇護,你不會相信他們是多少世。庇護十六世,我想是那個魔鬼說的。另外,美國人說今年是2130年,我記得去年才是1539年。你認為呢?”

那個自稱為蘇格拉底的人又聳了聳肩:“在雅典,我們使用不同的年曆。就算我們死了——我想這很有可能,因為這個地方怪兮兮的,我的身體輕飄飄的。我估計這是陰間生活。這是有德行的人還是無德行的人死後才去的地方?不管有沒有德行,所有人死後都要往那地方去的。你怎麼看?”

“我還沒有想出來。”皮薩羅索說。“你生前是有德行還是沒有?”

“你是說我有罪孽嗎?”

“是的,

可以用這個詞語。”

“他想知道我是否有罪孽,”皮薩羅索吃了一驚,“他問我是不是有罪孽,我的一生有沒有德行,關他什麼事!”

“我覺得有趣,”蘇格拉底說,“為了爭論的緣故,請允許我提幾個小小的問題——”

“瞧,開始了,”坦納說,“你看出沒有?你成功了!蘇格拉底一步步地將他拖進爭論!”

理查森興奮得兩眼發光:“可不是!真是太神奇了,哈瑞!”

“蘇格拉底要把他駁得體無完膚。”

“這我倒說不準。”理查森說。

“我既索取也給予,”皮薩羅索說,“如果我受到傷害,我就還以傷害。這有什麼罪孽可言,不過是常識罷了。一個人要在世上活下去並且立住腳,就得做必要的事情。我偶爾忘記了戒齋,或者妄稱上帝之名——這些我承認是罪孽——但這就表明我是罪孽深重嗎?我一有時間就懺悔。這是一個罪惡的世界,我和別人沒有什麼兩樣,為什麼非要對我過不去呢?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