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這個樣子是上帝創造的,上帝是按他的形象創造我的。”
“那麼,你是個有德行的人,對嗎?”
“反正我不是有罪的人。我告訴過你,即使我有罪,我也進行了懺悔,從而將我的罪孽洗刷得幹幹淨淨的。”
“是這樣的。”蘇格拉底說,“這麼說,你是個有德行的人,我們來到了一個好地方。但我想弄個水落石出,請再告訴我一遍:你的良心是完全清白的嗎?”
“你是懺悔牧師嗎?”
“我隻是一個在追求知識的愚昧的人。你可以幫助我,和我一道探索。如果說我來到了這個有德行的人的地方,那就意味著我自己生前一定是個有德行的人。因此,為使我放心,請讓我知道你做沒有做過什麼悔恨的事,使你的靈魂至今仍然感到不安。”
皮薩羅索不安地躁動起來。“這個,”他說,“我曾經殺過一位國王。”
“是壞國王嗎?是你們城市的敵人嗎?”
“不是,他是一位賢明善良的國王。”
“那麼,你就應該悔恨了,因為殺賢君肯定是一種罪孽。”
“可他是一個異教徒。”
“一個什麼?”
“他否定上帝。”
“他否定他自己的上帝嗎?”蘇格拉底說,“那麼,殺他就不怎麼錯。”
“不是。他否定我的上帝,他信他自己的上帝。所以說,他是一個異教徒。而且,他的人民全都是異教徒,因為他們效仿他。這怎麼行?他們效仿他,就是冒著下地獄的風險。我殺他是為了拯救他的人民的靈魂,我殺他是出於對上帝的愛。”
“可是,你不是說所有的神都是一個上帝的化身,是嗎?”
皮薩羅索想了一下。“我想,從某種角度說,是這樣的。”
“而且,侍奉神本身難道不就是敬畏神嗎?”
“蘇格拉底,不是敬畏神還會是什麼呢?”
“也就是說,如果一個人根據他的神的教義忠實地侍奉他的神,那麼他的行為就是敬畏神,是嗎?”
皮薩羅索皺著眉頭說:“這個,如果你要這樣看也可以。”
“那麼,我認為你殺的國王是一個敬畏神的人,因此你殺他就是褻瀆上帝。”
“等一下!”
“想一想吧:他侍奉他的神,就等於侍奉你的神,因為任何一個神的仆人,都是眾神之神的上帝的仆人。”
“不對,”皮薩羅索沉下臉說,“他怎麼可能是上帝的仆人?他根本不知道耶穌,他根本不懂三位一體。當神父給他《聖經》時,他不屑一顧,將書扔到地上。蘇格拉底,他是個異教徒,你也是。如果你認為阿塔瓦爾帕敬畏上帝,那你就一竅不通。”
“的確,我懂得很少。可是你說他是一個賢明善良的人,對嗎?”
“是以異教徒的方式。”
“而且對他的人民很好,對嗎?”
“好像是這樣的。當我發現他們時,他們都顯得豐衣足食。”
“但卻不敬畏神。”
“他從來不做聖禮,事實上他一直都蔑視聖禮,直到臨死那一刻他才接受了洗禮,才開始敬畏上帝。可是,當時已經宣布了死刑判決,來不及挽救他了。”
“洗禮?皮薩羅索,告訴我這是什麼意思?”
“一種聖禮。”
“聖禮又是什麼?”
“一種神聖的儀式。由神父主持,用聖水進行。它接納人們加入聖母教會,寬恕原罪與現實的罪孽,並且帶給信教人聖靈的禮物。”
“下一次再多告訴我這些事情。話說回來,你用這種洗禮使那位賢君敬畏神嗎?然後你又殺了他嗎?”
“是的。”
“當你殺他的時候,他可是敬畏神呀。所以,殺他肯定是罪孽。”
“蘇格拉底,他必須死!”
“為什麼呢?”雅典人問道。“蘇格拉底開始收網,擒拿獵物了,”坦納說,“看這個!”
“我在看。但不會有任何獵物的,”理查森說,“他們倆的基本觀點相差太遠。”
“你會看到的。”
“我會嗎?”皮薩羅索說:“我已經告訴了你為什麼他必須死,是因為他的人民凡事都效仿他。他們崇拜太陽,是因為他說太陽是上帝。所以,如果我們讓他們繼續下去,他們的靈魂就會下地獄。”
“既然他們凡事都效仿他,”蘇格拉底說,“那麼,他們肯定會效仿他接受洗禮,敬畏神的,這樣做就會取悅你和你的神的!不是嗎?”
“不是。”
皮薩羅索說,開始扯胡子了。
“為什麼你要這樣想呢?”
“因為僅僅在我們判了國王死刑後,他才同意洗禮的。他擋住了我們前進的道路,你沒有看出來嗎?他是我們奪取政權的障礙!我們必須幹掉他。可是,我們不想將他的肉體連同靈魂一塊殺掉,於是我們對他說:阿塔瓦爾帕,我們要處死你,如果你接受洗禮,我們就迅速勒死你;但如果你不願意,我們就要把你活活燒死,慢慢地死去。不用說,他同意洗禮,於是我們將他勒死了。有什麼辦法呢?他必須死。就我們所知,他依然不相信真正的上帝,他的骨子裏和從前一樣還是一個大異教徒。不管怎樣,他死的時候成為了基督徒。”
“什麼?”
“基督徒!基督徒!相信上帝的兒子耶穌基督的人!”
“上帝的兒子,”蘇格拉底困惑不解,“基督徒相信上帝還是隻相信他的兒子?”
“你這個大傻瓜!”
“這我不否認。”
“有聖父、聖子、聖靈。”
“哦,”蘇格拉底說,“那麼,當你們勒死阿塔瓦爾帕的時候,他相信其中哪一個呢?”
“一個都不相信。”
“他不是作為基督徒死的嗎?對你們那三位神一個都不相信,還是基督徒嗎?怎麼可能?”
“因為有了洗禮,”皮薩羅索怒火中燒,“至於他相信什麼有什麼關係?神父將聖水灑在他身上,神父念念有詞。如果做了適當的儀式,不管那人理解什麼,相信什麼,他的靈魂都得救了!否則的話,怎麼為嬰兒洗禮呢?嬰兒一無所知,什麼都不相信——可當聖水一接觸他,他就成為了一名基督徒!”
“這些對我來說太玄妙了,”蘇格拉底說,“但有一點我看出了,因為國王接受了你們所要求的洗禮,你就認為國王既賢明又虔誠。所以,你殺了一個好國王。由於接受了洗禮,他現在生活在諸神的懷抱裏。這是罪孽呀,看來此地不是有德行的人死後去的地方,看來我也不是有德行的人,否則的話,就是我誤解了這裏的一切,誤解了我們為什麼呆在這裏。”
“你這個該死的,要把我逼瘋嗎?”皮薩羅索大發雷霆,手摸劍鞘。繼而他拔劍出鞘,憤怒揮舞。“再不閉嘴,我就把你砍成碎片!”
“哎呀,”坦納說,“到此為止了。”蘇格拉底溫和地說:“朋友,我並不想惹你生氣,我隻是想學點知識。”
“你是個傻瓜!”
“沒錯,這我已經承認好幾次了。那麼,如果你用劍殺我,就動手吧,不過,我想這是無濟於事的。
“去你的,”皮薩羅索咕嚕道,他凝視著劍,搖了搖頭,“不行。不行,沒有作用,是嗎?劍會像穿過空氣一樣穿過你。不過,你會站在原地,讓我試一試能否把你刺倒,而且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對嗎?對嗎?”他搖著頭,“再說,你並不愚蠢。你能言善辯,就像最精明的神父。”
“實際我是愚蠢的,”蘇格拉底說,“我知道得很少。但我不斷地追求多少了解點這個世界,至少了解點我自己。”
皮薩羅索凝望著他:“不,我可不信你的假謙虛。老兄,我多少還懂點人情世故的。我正在中你的圈套。”
“什麼圈套,皮薩羅索?”
“我看得出你是自大狂,我看得出你認為自己是全世界最聰明的人。你的使命就是到處遊蕩,捉弄像我這樣舞劍的可憐的傻瓜。你假裝癡傻,先解除你的對手的防範,然後再羞辱他們。”
“皮薩羅索得分了,”理查森說,“他慧眼看出了蘇格拉底的小詭計,不錯。”
“也許他讀過柏拉圖的書吧。”坦納陡生一個念頭。“他是文盲。”
“那是以前,這是現在。”
“不對,”理查森說,“他靠的純粹是農民的智慧,這你再清楚不過了。”
“我是開玩笑的。”坦納說,他俯身向前,目光朝全息圖像庫瞟去,“上帝呀,看他們爭論的樣子,真是太奇妙了。簡直是真人似的。”
“是真人。”裏查森說。
“不對,皮薩羅索,我一點也不聰明。”蘇格拉底說,“不過,雖然我愚蠢,但也許我不是世界上最不聰明的人。”
“你覺得你比我聰明,難道不是嗎?”
“叫我怎麼說呢,首先告訴我你有多聰明?”
“我聰明得從一個豬倌飛黃騰達,成為秘魯的總督。”
“哦,怎麼說來,你一定很聰明。”
“我想是這樣的。”
“可是你卻殺了一位賢明的國王,就因為他不夠聰明,沒有按你的意願去崇拜上帝。這種行為很英明嗎,皮薩羅索?當他的人民發現自己的國王被殺害的時候,他們作何感想?”
“他們起來暴動,砸毀了他們的寺廟和宮殿,埋藏了他們的金銀財寶,燒毀了他們的橋梁,同我們血戰到底。”
“如果你不殺他,說不定你還會更好地利用他,你覺得呢?”
“從長遠觀點看來,我們征服了他們,使他們成了基督徒。這就是我們要實現的目標。”
“但以更明智的方式也可能達到同樣的目的,對嗎?”
“也許,”皮薩羅索不情願地說,“不過,反正我們已經實現了目標。這才是重要的,不是嗎?我們達到了預期的目標。如果有更好的方式,那也罷了。天使做事情倒是完美無瑕,我們不是天使,但我們如願以償了。如此而已,蘇格拉底。如此而已。
“他們倆打了個平手。”坦納說。“我同意。”
“講個故事給你聽,”蘇格拉底說,“一位神女曾經對我的一個朋友說,‘沒有誰比蘇格拉底聰明。’我對這個神諭非常懷疑,它太言過其實了,我感到坐臥不安。於是,我就去找一個明顯比我聰明的人。雅典有一位政治家,他的智慧遠近有名,我就登門向他請教。聽了他一席話,我意識到:許多人,也包括他自己,都以為他很有智慧,其實不然,他隻是自以為聰明罷了。所以,我想我比他聰明。我倆都很淺薄,但他卻自以為是,不懂裝懂,而我不懂就承認自己不懂。因此,至少有一點我比他聰明:我有自知之明。”
“你講這個故事是想諷刺我嗎,蘇格拉底?”
“皮薩羅索朋友,我對你懷著莫大的尊敬,聽我繼續講吧。我去請教其他智者,他們也是自以為聰明,卻對我的問題給不出一個明確的回答。在智慧方麵名氣越大者,越是名不副實。我去拜訪詩人和劇作家,他們的作品富有智慧,因為神給他們靈感,然而,他們自身並不見得聰明,卻又自以為是。我又去請教石匠陶瓷工等工匠,他們幹本行很聰明,但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卻自以為行行都很聰明。結果,我沒有發現一個顯示真正智慧的人。看來,神女的話也許是對的:盡管我是一個愚昧的人,卻沒有一個人比我聰明。然而,神女的話雖然總是正確的,卻沒有多大的價值。我想其實她說的是;沒有一個凡人是聰明的,智慧是為神所獨有的。皮薩羅索,你有什麼說的?”
“我說你是一個大傻瓜,而且還是一個醜八怪。”
“你說的是事實。所以,你畢竟是聰明的,而且誠實。”
“你說我誠實嗎?我可不屑於這樣,誠實是傻瓜們的遊戲。需要撒謊時我就撒謊,我欺騙。我出爾反爾。注意,我並不為此感到自豪,隻是如果你想發跡的話,你就非這樣做不可。你以為我願意一輩子喂豬嗎?我想要黃金,蘇格拉底!我想要統治人的權利!我想要出名!”
“這些你都得到了嗎?”
“我全得到了。”
“你感到滿足嗎,皮薩羅索?”
皮薩羅索意味深長地望了蘇格拉底一眼,然後他翹了翹嘴唇,啐了一口:“一文不值。”
“你認為它們一文不值嗎?”
“是的,一文不值。老兄,從長遠看,一切都毫無意義。從長遠看,我們都是要死的,無論是誠實人還是惡棍,無論是國王還是傻瓜,統統一樣。生命是一場騙局。它告訴你去奮鬥,去征服,去獲取——但為了什麼呢?為了什麼?榮耀幾年,就悄然消失,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我說是一場騙局。”
皮薩羅索停頓下來,他凝視著自己的雙手,好像從來沒有見過它們似的,“這一切是我剛才說的嗎?我是當真的嗎?”他哈哈大笑起來,“不過,隻要你活著,你就想盡可能地多獲取,這就意味著獲取金子、權利和名聲。”
“這一切你都得到過,而現在你顯然是一無所有了。
皮薩羅索朋友,目前我們在什麼地方?”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我也是如此。”蘇格拉底平靜地說。
“他太逼真了,”理查森說,“他倆都很逼真。蟲子從計算機裏爬出來了,這裏出現了奇跡。這不僅對學者有價值,而且我認為這還將是妙不可言的娛樂性奇巧玩意兒,哈瑞。”
“還不止這些呢。”坦納說,他的聲音有點奇怪。“這是什麼意思?”
“現在我還說不準,”坦納說,“但我在向更大的目標邁進。幾分鍾之前我才突然想到的,這個主意現在還沒有成形。可是,它也許會改變整個世界。”
理查森驚奇得目瞪口呆:“你說什麼胡話,哈瑞?”
坦納說:“也許是一種解決政治爭端的新方法,一種國與國之間的格鬥方式,你覺得如何?有點像中世紀的比武大賽,各方派出我們為他們模擬出的冠軍——讓昔日的蓋世英雄複活,
重現當年雄風——”他搖了搖頭,“大概像這樣。還需要做大量的研究,但可能性是有的。”
“中世紀的比武大賽——使用模擬人嗎?這是你說的嗎?”
“唇槍舌劍。基督呀,不一定要動刀槍。”
“我不明白如何——”理查森正要說下去。“我也不明白,現在還不明白。但願我沒有說出來就好了。”
“可是——”
“以後再說,盧,以後再說。給我時間想一想。”
“你一點也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皮薩羅索說。
“一點也不知道。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不是我們曾經居住過的世界。那麼,我們死了嗎?這也不踏實,你看上去活脫脫的。”
“你也是。”
“反正,我想我們過著另一種生活。來,把你的手給我。你能感覺到我的手嗎?”
“不能,我什麼也感覺不到。”
“我也一樣。可是我看見兩隻手絞在一塊,兩個老頭子站在雲端,手絞著手。”蘇格拉底哈哈大笑起來,“你這個大惡棍,皮薩羅索!”
“那當然。可你知道什麼嗎,蘇格拉底?你也一樣,一個誇誇其談的惡棍。我喜歡你。有時候你喋喋不休,差點兒把我逼瘋,有時候你卻是挺有趣的。你真的當過兵嗎?”
“當我的城市召喚我時,當過。”
“作為一名士兵,我不得不指出,你對這個世界太無知了。不過,我想教你一點東西。”
“你願意?”
“很高興。”皮薩羅索說。
“那我將感激不盡。”蘇格拉底說。
“就舉阿塔瓦爾帕為例吧,”皮薩羅索說,“我怎麼讓你明白我們必須殺掉他呢?要知道當時我們不到200人,可他們卻有兩千四百萬人,而且他的話就是法律,所以隻要把他幹掉,他們就群龍無首了。於是,我們這樣做了,他們也就倒下了。”
“你把事情解釋得好簡單。”
“事情就這麼簡單。聽著,老兄,反正他遲早會死的,對嗎?而用我的辦法,他的死就對上帝,對教會,對西班牙都有益。而且也對弗朗西斯科·皮薩羅索有益。你明白了嗎?”
“我想我明白了,”蘇格拉底說,“可你覺得阿塔瓦爾帕國王明白嗎?”
“任何一個國王都會明白這種事情。”
“那麼,在你一踏上他的國土那一刻,他就應該把你殺掉。”
“除非上帝既要我們征服他,又要讓他明白。是呀,是呀,這種情況就一定會發生。”
“說不定他也在這個地方,我們可以去問他。”蘇格拉底說。
皮薩羅索喜出望外:“聖母在上,好!好主意!如果他不明白,我會向他解釋的。也許你會幫助我,你會說話,知道如何旁敲側擊。你覺得怎麼樣?你願意幫助我嗎?”
“如果我們遇見他,我想和他談一談,”蘇格拉底說,“我確實想知道他是否同意你說的,殺掉他有益。”
皮薩羅索咧嘴笑著說:“你呀,老滑頭!但我喜歡你,我非常喜歡你。走吧,我們去找阿塔瓦爾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