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號,”侍役得意地答道。那個提行李的侍役已經走出去了。
“周先生沒有用過晚飯嗎?”侍役又問。
“吃過了。你給我弄點茶來罷,”周如水說著,就脫下他的太陽呢西裝上衣掛到衣架上去。
侍役答應了一個“是”字,往外麵走了。
房裏剩下周如水一個人。他望著五十支燭光的電燈泡,慢慢地噓了一口氣,又把眼光移去看那個畫得有花卉的方燈罩。於是他在那把有白布套的躺椅上坐下去,慶幸似地自語道:“在這裏該可以有一些時候的安寧了。我一定要有一點好的東西寫出來才好。”他微笑地閉上眼睛來體會這安靜的快樂,可是白衣青裙的影子卻突然闖進他的眼簾來。
一年前的印象浮上了他的腦海。那時他剛從日本回來,在他所尊敬的前輩友人李劍虹的家裏遇見了一個使人一見就起新鮮的感覺的女郎。這白衣青裙的裝束,雖然很樸素,卻有著超過那班豔裝女子的吸引力。她那雙明亮的眼睛照亮了她的整個安排得很適當的臉龐。同時她的一舉一動都保留著少女的矜持和驕傲。近幾年來他的腦子裏裝滿了某些日本女子的麵影:那些柔媚得好象沒有骨頭、嬌豔得好象沒有靈魂的女性,他看得夠多了。出乎意外的,他發見了一個這樣的少女。於是他帶著好奇的、景慕的、喜悅的感情和她談了一些話。她的思想又是那麼高尚,使他十分佩服。他們分別的時候,她和他隻見過兩三麵,而她的姓名就深深地刻印在他的腦子裏了,這是三個美麗的字:張若蘭。
以後在東京的一年中間他並沒有忘記這個美麗的名字。他常常想起她那明眸皓齒的麵龐,就仿佛在黑暗裏看見一線光亮。他好幾次想寫信給她,而且已經開始寫了,但終於不曾寫好一封。她也沒有信來。他很想知道她的消息,他鼓起了絕大的勇氣,才在給李劍虹的信裏,附加了一句,問到她的近況。那個前輩的友人似乎不知道他的心理,雖然在回信裏把她讚揚了一番,卻把她形容做一個高不可攀的女子。這反而把他的勇氣趕走了。他以後也就不曾再提起這個名字。
但是如今他卻在這裏見著了她,而且是同她住在一個旅館裏。以後他每天都有機會看見她,她還說過求他指教的話。
他這樣想著,他覺得快樂從心底升起來,漸漸地在膨脹,使得他全身因發熱而顫抖了。他靜靜地在躺椅上坐了一些時候。後來他實在忍耐不住,便站起來在房間裏踱了一會,忽然急急走出房門,往二樓去了。
他毫不費力地找到了十九號房間。他站在房門前,遲疑了一些時候,才把兩根指頭在門上輕輕敲了兩下。房裏的腳步聲響了。他連忙往後退一步。房門打開,她出現了,蒙著淡淡的綠光,她的全個身子帶著一種異樣的美,兩隻品瑩的眼睛射出喜悅的光。
“請進來罷,”她笑著說,微露出一排白玉似的牙齒。她退後一步,身子往旁邊一側,讓他走進房去。
一盞綠色燈罩的桌燈放在小小的寫字台上,桌子前麵有一把活動椅。周如水在椅子上坐下以後,略一掉頭,就瞥見攤在桌上的十六開本的《婦女雜誌》,是新出的一期,上麵發表了他寫的兩篇童話,而且編者在《編輯餘談》中還寫了過分推崇的語句,說他是留日的童話專家。現在他在她的寫字台上看見這本雜誌,覺得她已經讀了自己的文章,並且加以讚美了,於是他的臉上浮出得意的微笑,他不覺把雜誌接連看了幾眼。
她好象知道他的心理似的,馬上笑著說:“周先生的文章已經讀過了。在報上看見廣告,知道有周先生的文章,所以特地買來拜讀。周先生的文章真好!”
他聽了這樣的讚語,心裏雖然很高興,臉上卻做出不敢承受的樣子,連忙謙虛地說:“不見得罷。不過是一時胡亂寫成的,真值不得密斯張一讀!”同時他卻暗地責備自己為什麼寫得那樣慢,不曾多寫幾篇出來。他這樣想著,他的腦子裏浮出了新近寫成的一篇短文的大意,覺得如果把這個意思向她表白,她也許會更了解他,更讚美他罷。
他正要開口,但看見她的平靜而帶矜持的笑容,他又覺得自己的勇氣漸漸地消失了,似乎這些意思她已經知道了,說出來反會使她非笑他的淺薄。不過話快說出口又不好收回去,便改口問道:“密斯張喜歡童話嗎?”
“是,”她微笑地回答。“讀了童話就好象回複到童年時代去了,有時候甚至忘了自己是成人,仿佛真個做了孩子。而且周先生寫的童話可說是美麗的散文詩。離我們成人倒更近一點,所以我更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