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心理常常是奇妙難測的。周如水的心理尤其是如此。在這時候,在美妙的回憶快要變為更美妙的現實的時候,他卻開始疑惑起來,他變得膽怯了。於是近兩三年來差不多被他完全忘記了的他的身世突然浮上了他的心頭。
在遙遠的雲南省城裏住著他的雙親。他們很健康地活著。他還有一個兄弟和兩個妹妹。他的環境不能說不是幸福的。在幼小的時候他進了小學,後來他又進中學,這其間他也曾得到母親的溺愛。中學畢了業他便離開故鄉到首都進大學。在大學裏念書還不到兩年,他就考取了本省的留學官費,離開中國,到東鄰的日本去留學。他在東京一連住了七年,除了大學畢業修完教育係的課程外,還過了兩三年的自由生活。這其間他得到不少的知識,見到不少的事物,交了不少的朋友。這一切都幫助他發展成一個努力向上的人。他還加入了一個研究社會主義的團體,不過他並未參加團體的活動。有時他回顧自己的周圍,想象自己的前途,覺得自己是一個幸福的人。有的朋友在書信上,或者談話中都用羨慕的語氣說他的環境很好。
但是事物並不就象外表那樣地簡單。人也是一樣。這所謂幸福的環境不過是他的生活的一麵,而另一麵卻象鬼魂那樣地抓住了他,極力使他下落,使他有時候竟完全墮入悲哀的深淵。在十七歲的那一年,他在中學裏還沒有畢業的時候,他的父母給他挑選了一個妻子。於是在這樣小的年紀他就做了一個女人的丈夫了。過一年,他又做了一個男孩的父親。他對於這件婚事本來很不讚成,然而自己從小就被父母嬌養慣了,遇事都是由父母替他安排決定,結果自己便成了一個優柔寡斷的人。和安排其餘的事情一樣,父母給他娶親也並不征求他的意見,他們獨斷地處理了一切。最後木已成舟,在新婚的床上他發見了一個醜陋、瘦弱、而且毫不親切的女子。父母以為娶了親就是成人的表示,他從此便走上了榮達的路。但是對於一個青年,這樣的事卻大大地傷了他的心,而且傷了他的驕傲。雖說是那樣地優柔寡斷,然而他畢竟是一個青年,他有青年的幻夢,他夢想著怎樣在外麵創造一番偉大的事業,他夢想著有一個溫柔美麗而又能夠了解他的女子來做他的伴侶。然而這幻夢卻讓他的父母毫不憐惜地毀壞了。他們在家裏給他安置了一個妻子來束縛他的向外麵發展的心,給他預定了一個平凡而安穩的前途。他們做這一切,沒有一點躊躇,好象他自己不是一個人,隻是一個木偶。這太使他傷心了。雖然他很愛他的父母,但是他更愛他的青春,他絕不能夠犧牲它而沒有一點遺憾。這犧牲太大了。兒子來了,他的父母高興有了孫兒,可是他更感到悲哀了。這是他的痛苦的成績,這是他埋葬了自己的青春後所得的酬報。對於這小小的東西他是不能夠有絲毫的憐愛的。看見這個孩子,他就自然地想到自己的巨大的犧牲,悲哀便襲來了。但是在這樣的環境裏他還是有辦法排遣悲哀的。他愛父母,他尤其愛他的母親。每逢痛苦襲來的時候他便拿他對母親的愛來做擋箭牌。他覺得他付出這樣大的犧牲也換到了一點東西,他得到良心的安慰。
兒子來了以後,五四運動也跟著來了。這給他帶來了新的希望,同時還給他帶來新的認識。好象一條縛帶從他的眼睛上落下來,他發見在他的周圍有一個新的世界。於是他又以新的勇氣來繼續生活。他的第一個計劃便是到首都去升學。
不久他畢了業,而且不費多大的力他就得到父母的允許離開了故鄉。臨行的情景是悲慘的。他的父親帶著戚容不說一句話,他的母親一麵哭著,一麵囑咐他種種的事情,他所不愛的妻子哭著拉住他的衣袖不要他走。多感的他幾乎因此放棄了他的出省的計劃,但是他終於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