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省以後在首都差不多住了兩年,又在日本住了七年。這其間他沒有接到他的妻子的一封信(她不識字),也不曾得過他的孩子的一張照片。他到了日本以後,他的父親一年裏不過來七八封信,有時候在信裏不過略略提一筆,說他的妻子還活著吃飯罷了。因為大學裏功課忙或其他的緣故,他每年也不過寫八九封信回家,後來漸漸地減少下去,每年至多隻寫兩三封家信。他在信裏從來沒有提過他的妻子。好象在家裏根本就沒有這個人似的。然而事實上每逢他同一個女子接觸的時候,他便自然地想到在家中他還有一個他所不愛的妻和一個他所不認識的兒子,好象他的命運已經決定了。他甚至寧願眼看著他所愛的一個日本姑娘同別人訂婚而自己不敢接受她的愛情,以致終於看見她做了別人的妻子而後悔,而痛哭。他不怪自己沒有勇氣,他反而以為自己得到了良心的安慰。他為他所不愛的妻子犧牲了一切,他甚至於慶幸自己因此做了一個多情的人。但是過了一些時候,舊的痕跡剛剛消滅,他又以新的勇氣去追逐新的女性了。結果又是一樣:自己得到了精神上的痛苦,而同時又得著良心上的安慰。這樣就構成了他的生活的兩麵。所以在為失戀而痛哭的時候,他還以為自己究竟是一個幸福的人;同樣在得著新的女性的愛情的時候,他又以為自己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了。
這兩年來因為年歲的增長,他的性情也有了一些改變,然而大體上還是“原封未動”。如今在這個新的女性的愛情正要來溫暖他的心的時候,過去的事又象鬼魂一般地抓住了他的靈魂。
一個自己不愛的妻,一個自己不認識的兒子;還有年老而健康的父母,這是自己所愛的。這四個人輪流地在他的腦子裏出現著。但是在這四張臉後麵突然又出現了一張可愛的臉龐,依舊是長的睫毛,大的眼睛,略略高的鼻子,微笑的嘴唇。這張臉比以前四個人的臉更強烈地占據了他的腦子,他無論如何不能夠把它去掉,尤其厲害的是那雙晶瑩的黑眼珠往上一閃的神情,這差不多要把他完全征服了,使他幾乎忘掉平日所誇耀的男性的驕傲,而拜倒在這張臉龐之前。
於是他想:一切都是決定的了,自從嗅到她的肉香以後他就不應該再猶豫了。他應該象小說中的彼埃爾那樣馬上向他的海倫求婚。
他便是這樣想著也不能夠把自己的事情決定。過了短時間,良心上的不安又突然襲來了。拋棄了家中的妻子和另外的女人戀愛結婚,這不是一件小事情。而且他這樣做就得跟家庭斷絕關係。他的妻子且不必提,他的父母就不會讚成這件事。這對於他們是一個很大的打擊,會使他們十分傷心。他要是隻顧自己的幸福冒味地做了這件事情,那麼他對父母便成了不孝的兒子,對妻子便成了不義的丈夫,雖然自己並不愛這個妻子。以後他便不能夠回家去和他所愛的父母見麵了。而且從此他便在道德上破了產,會成為被社會唾棄的人。這個打擊太大了,他實在不能夠忍受,這時他又有了放棄她的心思,並且甚至疑惑起來:她是否真正愛他,是否真有勇氣來和他共同接受這樣的一個打擊。
他左思右想,簡直想不出一個頭緒來。他完全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應該怎樣辦才好。後來他想起了住在上海租界裏的友人陳真:陳真也許會替他想出一個主意。他便給那個友人寫信。信寫好,他覺得不對又撕了,另寫一封。裏麵的話與自己心裏所想的完全不同。
“注釋1”借用作者祖父李鏞的詩句。(1981年注)
“注釋2”借用作者祖父李鏞的詩句。(1981年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