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上海最後的探戈(1 / 3)

夜幕降臨,黃浦江兩岸的燈火像遭遇了猝不及防的病毒發作,刹那間全亮了。

霓虹燈川流不息地蹦跳著欲壑難填的城市欲望,十裏洋場燈紅酒綠、醉生夢死的光影在鄭凡的視線裏跌宕起伏層出不窮,去城隍廟的路上,鄭凡對同學老豹說,“黃浦江江麵上怎麼有一種哈根達斯的奶油味和死魚的腥味”。

老豹說,“上海是哈根達斯,我們是死魚。”

鄭凡和老豹約好了在城隍廟門口等同宿舍的小凱一起回徐家彙的華東大學。

小凱下午去浦東跟女朋友最後攤牌,其實是女友找他攤牌。要不是為了將女友上次遺忘在宿舍裏的一雙絲襪還給她,他壓根就不會去,連牌都沒有了,有什麼可攤的?可被踹了的小凱不想此後的歲月裏留下女友的任何愛情遺產,包括一雙絲襪。

鄭凡在一年前的某個黃昏曾經預言:一個想留上海,一個想找個研究生男友裝點門麵,你們之間的功利主義愛情必死無疑。

鄭凡、老豹、小凱他們當初考進華東大學的時候,是抱著紮根上海來的,可三年下來,他們發現這完全是一廂情願的癡心妄想。畢業前一年除了做論文,三個自以為混出人樣來的研究生盲目而自負地在上海尋找任何可能的落腳點,然而,他們想留上海,上海卻不想留他們。上海的高校連博士生都難留下,名校和海歸的博士還得看哪個廟裏出來的,鄭凡有些絕望地對老豹和小凱說,“像我們這類古代文學的碩士生,隻能留在古代的上海。”在一個暗無天日的夜裏,夜不能寐的三個同學躺在蚊帳裏討論到下半夜一致認為:上海要是二百多年前的漁村就好了。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三個被上海拒絕了的研究生不管嘴上冒充多麼瀟灑,感情上還是受了重創,內心裏很失麵子。論文答辯已經通過,等待畢業典禮的心情如同等待著自己的葬禮,因為儀式一結束,他們在上海就算徹底死去了,戶口、學籍、飯卡、連同他們的圖書借閱證統統作廢,所以在上海最後的這段日子,他們相當於自己料理自己的後事,心情是一個比一個糟糕。小凱去浦東料理愛情後事,他的愛情被一雙絲襪活活勒死;老豹下午去延安路一家廣告公司討要課外推銷“腳氣靈”的勞務費,可公司失蹤了,兩百塊錢勞務費沒拿到,還倒貼了四塊錢公交費,鄭凡不忍心看到老豹對著色彩淩亂的天空無濟於事地破口大罵,一見到老豹就安慰他說,“等小凱來了,我們到城隍廟吃小籠湯包,我付錢!”

鄭凡的心情相對要好一些,他在網吧跟一個不曾謀麵的外地女網友纏綿了整整一個下午,女網友在網上跟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你要是不來見我,我後半輩子唯一奮鬥目標就是做一個出類拔萃的女騙子,把天下所有的男人全都坑得找繩子上吊。鄭凡在屏幕上敲了一個笑臉,匆匆下線了。

其實鄭凡比老豹和小凱更想留在上海,父親是皖西大別山裏的一個失業了的鄉村木匠,他在一貧如洗的黃昏喜歡跟鄉鄰們吹噓,“我家小罐子(鄭凡小名)大上海的研究生,大知識分子,方圓五百裏的城市要想請他回來,沒一個能請得動他。”捧著飯碗的鄉鄰們聽得張大了嘴,嘴裏灌滿了滲進鬆葉和竹葉味道的晚風。

在父親不切實際的煽動下,鄭凡必須以最艱苦卓絕的努力來滿足父親的虛榮心栩栩如生。最後這一年裏,四處找工作的鄭凡幾乎成了上海的一個會吃飯會喝酒的電子地圖,從浦東到浦西,從嘉定到鬆江,大街小巷、公交線路、地鐵換乘、票價高低,他信口開河萬無一失。然而,他找工作的努力越大,受到的打擊就越深刻。一家營銷策劃公司的老總從相貌上看基本上就可以斷定是一個江湖騙子,他很輕浮地翻看著鄭凡的求職簡曆,漫不經心地感慨著,“誰想出的餿主意?弄這麼個古代文學專業,現在都什麼年代了,不研究活人,專研究死人,你來會壞了我們風水的。”鄭凡本想回一句“你門口的牌子應該換成算命公司”,話到嘴邊還是忍住了。真正讓鄭凡絕望的是一家房地產公司的人事部經理,那個化妝很不得體聲音和牙齒卻很好的女人,有意無意地流露出過氣女明星的氣質,她用猩紅的舌頭卷著比舌頭更加猩紅的嘴唇,“很抱歉,我們老總隻喜歡古代瓷器,不喜歡古代文學。”

上海是一座對外國人和有錢人開放的城市,港台明星、外商巨賈、大款小秘們都來了,他們在“湯臣一品”買均價三千萬一套的房子,居然輕鬆得就像買均價三毛錢一根的黃瓜。那些錢多得成了累贅的富豪們往黃浦江兩岸一站,博士生都別想湊在他們身邊喘氣,像鄭凡這類冷門專業的碩士生要是賴在上海再不走的話,要麼是準備打一輩子光棍,要麼就是準備進精神病院,就算碩士鄭凡能留在上海的中學當老師,按老豹的話說,你這個外鄉人要是能在上海買上房子,娶上老婆,那就相當於塔利班攻克了華盛頓並躺在白宮草坪上喝起了“嘉士伯”啤酒,簡直就是睜著眼睛做夢。

鄭凡覺得自己是上海這座大都市裏的一顆假牙。這種毀滅性的感覺相當糟糕,於是,最近這兩個月裏,鄭凡不再去找工作,而是一頭鑽進了網吧,他把一腔怒火全都發泄到了虛擬的網絡上,他在網絡遊戲中殺人放火、偷盜搶劫、包養女明星,一種報複式的快感猶如死裏逃生,可到後半夜的時候,鄭凡突然又陷入了巨大的空虛和恐懼之中,他覺得這種頹廢和沒落的情緒隻能讓下一個夜晚更加黑暗,可天亮後還得吃早飯。於是鄭凡在網上搜索上海之外的城市,這部小說開始的時候,鄭凡的工作和女友居然在網吧裏已經落實了。

鄭凡、老豹和小凱在城隍廟門口接上頭的時候,已是晚上七點多鍾了,潛伏在夜幕中的一些窗口裏漏出了《新聞聯播》的聲音,新聞裏的生活酒足飯飽歌舞升平,整個上海都在吃晚飯,鄭凡肚子裏饑腸轆轆的感覺異常尖銳,痙攣的腸胃正聯合造反。“再不吃飯就要腸穿孔了!”老豹說。

三人直奔城隍廟小吃街,半路上,鄭凡摸了摸自己空虛的口袋,他有些猶豫了,“我還是請你們到學校門口吃牛肉麵吧!”南翔包子一籠要八塊,一人吃兩籠肯定不夠,而鄭凡口袋裏總共隻剩下三十塊錢。

被女友活踹了的小凱將手機信息打開,伸到鄭凡的鼻子前,“到城隍廟吃湯包,信息是你發給我的!”

老豹說,“錢不夠的話,我來湊好了!”

城隍廟的夜晚比白天更加荒誕和浮躁,來路不明的各色人等難民一樣地將狹窄的老街塞得水泄不通,每個人都情緒高漲地陶醉於這種混亂的繁榮和盲目的激動,好像人活著要是不找個慘不忍睹的地方自殘一回就算沒活過。城隍廟店鋪裏那些琳琅滿目的商品靠著老字號撐腰,無一例外地都標出瞞天過海的價格,商家麵對著灰燼般的人群,心中有數地穩坐在櫃台後麵想象著古代薑太公釣魚的場景。

賣湯包的店門前排了一長串隊伍,食客們噎著口水眺望著遠處的湯包熱氣騰騰並堅持著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決心。鄭凡對小凱和老豹說,“這麼多魚排著隊等著去咬鉤!”

小凱看鄭凡找借口逃避請客,話說得很刻薄,“鄭凡,你什麼意思?我請你吃好了!”

老豹拍了拍小凱鬆軟的肩,“你被婷婷蹬了,怪不得人家,是你沒本事留在上海,你還頭頂著研究生虛假的光環把人家身子占了,不要弄得這麼氣急敗壞痛不欲生的樣子,沒勁!”他拽著小凱的胳膊,“走,回學校大門口吃牛肉麵!”

這天晚上後來沒吃成牛肉麵與一條狗有關。

三個貧窮而自負的上海棄兒離開了上海的小籠湯包後漫不經心地折轉到豫園九曲橋上,像是最後一次憑吊上海的遺容和城隍廟的夜色,他們拖著饑餓的身子,邁著蹣跚的步子,在九曲橋雜亂無章的人群中隨波逐流。這時,一條卷毛獅子狗咬住了鄭凡的褲腳,鄭凡一驚,本能地抖腿甩開獅子狗,可獅子狗又嗷嗷地怪叫著咬住了鄭凡的褲腳,鄭凡有些犯難了,“纏上我了,老豹,怎麼辦呢?”老豹還沒說話,小凱抱起獅子狗說,“帶回去,剝了皮燉狗肉湯喝!”課餘時間曾經到寵物醫院推銷過狗營養食品的老豹對狗有些研究,他從小凱懷裏搶過獅子狗,“這是條純種德國寵物狗,一條狗的價錢比農民工一條命的錢還要貴,哪是給你燉湯喝的!”舉步維艱的人群中有人說,“聚寶齋那邊一個女的懸賞一萬塊錢找走失的寵物狗,女主人哭得一塌糊塗,比死了娘老子還傷心。”又有人插話,“這年頭,有的人是寧願養狗,也不願養娘!”

鄭凡在去城隍廟聚寶齋的路上想法很樸素,既然這條狗幾乎要逼出人命來,趕緊將狗還給主人,他並沒有想到用狗去換一萬塊錢,下午沒要到工錢的老豹說,“一萬太高了,給個一兩千就夠了”。小凱心有不甘,“最少給三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