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上海最後的探戈(2 / 3)

他們趕到聚寶齋門口時,一個穿著時髦的三十來歲的少婦已經哭得沒有力氣出聲了,她軟軟地倒在一個看上去顯然是女傭的少女懷裏,像一條正在作繭自縛的蠶。見到老豹抱著獅子狗來了,她一下子從女傭的懷裏觸電似地跳了起來,她搶過獅子狗,悲喜交加地抱著狗如同抱著久別重逢的親人或情人,“莎莎,你好狠心呀,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就跟你一起去了!”叫莎莎的寵物狗顯然沒有主人激動,它睜著一雙狗眼很迷茫地看著城隍廟璀璨的燈火。

小凱見美麗的狗主人抱著狗絲毫沒有感謝的意思,他指著麻木不仁的美麗少婦說,“你這狗是我們主動給你送過來的,不是我們偷走的,對不對?”美麗少婦進一步抱緊獅子狗說,“不是你們偷的,怎麼在你們手裏呀!”

鄭凡和老豹一聽這話都火了,鄭凡說,“明明是我們學雷鋒做好事,你怎麼能血口噴人!”

老豹捋起袖子衝上去發難,“憑什麼說這條狗就是你的?把狗戶口本拿來我看看!”

這時,旁邊一個女隨從模樣的女子從包裏抽出幾張百元大鈔往鄭凡手裏塞,“雷鋒都去世那麼多年了,說學雷鋒就顯得虛偽了。看你們幾位兄弟像是學生,有文化的人,知識分子,不會為一條狗的戶口吵到天亮的,對不對?這幾張錢拿去,買幾瓶水喝!”

鄭凡正在猶豫著,老豹一把抽過錢,“你不要錢,就真成了偷狗賊。拿著,不買水,買酒喝去!”

在他們為幾張百元大鈔拉拉扯扯中,鄭凡手裏的一個紙質文件袋掉到了地上,氣頭上的三個人竟渾然不覺。袋子裏麵有一篇已經通過答辯了的碩士論文打印稿和一份已經失效了的求職簡曆。

三人相互挽著胳膊,團結一致地向城隍廟外走去,出了城隍廟大門,老豹數了數送狗的賞金,“六百!”

小凱耿耿於懷地說了一句,“明明說懸賞一萬,才給了六百,跟著這麼個不講信用的主子,獅子狗還得跑。”

他們在福佑路一個燈光和桌椅都比較簡陋的小酒館坐定,點了一份紅燒雞、一份紅燒魚、一份紅燒肉、一份西紅柿炒雞蛋、一盤涼拌紅蘿卜絲,菜上齊了後,老豹突然有了驚人發現,“怎麼都是紅的?”

鄭凡說,“紅象征著革命。”

失戀的小凱總覺得自己的心裏在滴血,說話依然不改刻薄,“紅象征著血腥和暴力!”

鄭凡撬開一瓶白酒給每人倒了滿滿一茶杯,“酒是白的。”

小凱說,“白色象征著死亡!”

鄭凡不喜歡小凱這種酸歪歪的情緒,但他還是跟小凱碰了一杯,“我堅信,失戀隻是一個開頭,狼狽不堪的日子還長著呢。”

懷揣著六百塊巨款的三個研究生並沒有感念一條誤入歧途的狗帶給他們一桌子豐盛的酒肉,而是反複盤點著他們懸而未決的將來,已經結過婚的老豹準備回四川老家小縣城,老豹原先在縣裏的市容執法隊專門負責對亂擺攤點的窮人拳打腳踢,因下手不狠,經常遭到批評,老豹白天上街打人,晚上鑽進宿舍啃古代文學,啃了五年才考上研究生,雖然沒能借研究生跳板把鄉下的老婆帶到上海來,但他相當樂觀地估計回去後不會再讓他到大街上大打出手了,據老豹自作多情地分析,他回去後極有可能坐在辦公室寫亂擺攤點者被打的總結材料,畢竟小縣城裏研究生沒幾個。

小凱說,“寫材料也是幫凶,跟直接打人差不多!”

老豹爭辯說,“連間接都算不上。”

小凱在老家江西的一所技工學校找到了一份教語文的工作,原先的語文老師因為沒評上副高職稱上吊自殺了,老豹反唇相譏說,“這相當於捧起了死人的飯碗!”

小凱反擊說,“讀古代文學專業的都是吃死人飯的,你也一樣!”

同學之間喝了酒後免不了相互開涮,這幾乎就是另一道下酒菜。

說起鄭凡的去向,老豹說了兩個字,“幼稚!”小凱說四個字,“還在做夢!”

鄭凡要去廬陽市文化局藝術研究所,不是為了去研究藝術,而是為了跟一個不曾謀麵的女網友打賭,老豹說,“網上的東西你也信?二十多年白活了,研究生白念了,將來你被騙得鼻青臉腫後,別說我這個當老兄的沒提醒過你。”

小凱對鄭凡說,“你已經決定了?”

鄭凡說:“沒決定的事,我不會拿出來說!”

小凱說:“跟女網友生了兒子,別忘了告弟兄們一聲!”

老豹說如果跟女網友生了兒子,那也是別人的兒子,小凱附和說自己現實中的女人都沒按住,你還能把電腦屏幕裏的女人肚子弄大?別做夢了!

鄭凡大度地拍著小凱的肩,“被上海弄堂裏小姑娘踹了,挺沒麵子的,巴不得所有人跟你一樣淒慘,我能理解。”

酒足飯飽後,一結賬,三百零八塊,跟小店老板討價還價了足有二十八分鍾,那位白胖的女老板才同意少收八塊錢。老豹將剩下的三百塊錢準備一人一百平分了,鄭凡說,“留著吧,離開上海前,我們跟張老師還有個告別晚餐。”張老師張伯駒教授是他們的研究生導師,中國現當代楚辭研究自遊國恩、陸侃如之後,幾乎無人能出其右。

在華東大學站下公交車的時候,已過了夜裏十點。起霧了,燈光和街市變得模糊,喝得微醺的鄭凡老豹小凱拖著笨重的身子,穿過濕漉漉的霧氣,急趕著回宿舍睡覺,而對這座城市的許多有錢人來說,他們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鄭凡說窮人和富人的身份是根據睡覺的時間來確定的,老豹望了一眼學校門前馬路上呼嘯而過的小汽車,“小偷夜裏也不睡覺。”

小凱說,“有錢人跟小偷在本質上是自家弟兄。”

還沒走進校門,鄭凡的手機響了,小凱說是不是女網友懷孕了,老豹說小凱你不能把失戀當做心理陰暗的借口,馬路上很吵,鄭凡沒搭理二人,捂著耳朵接電話,鄭凡的臉色在昏暗的光線裏雖看不出什麼變化,但聲音卻是像著了火冒著煙,“什麼?派出所的也來了!”

鄭凡合上電話,一時還沒緩過勁來,他望著霧靄中動蕩的燈火發呆。老豹和小凱問怎麼了,鄭凡說,“學校保衛處打來的。麻煩大了!”

深夜學校保衛處燈光慘白,校保衛處處長、派出所所長、文學院院長、研究生院院長全都來了,他們的臉浸泡在慘白的燈光裏,像一張張白紙,沒有溫度,更感受不到溫暖。老豹見這情形,插科打諢了一句,“研究生三年了,頭一回見到這麼多大領導。”這並不是一個開玩笑的場合,所以老豹企圖活躍氣氛的話像是一粒石子扔進了黃浦江,無聲無息。

屋裏的氣氛像是一個靈堂。

一個操江浙普通話口音的老頭最起碼有六十歲開外,他身穿絳紅色休閑西裝、腳上套了一雙白皮鞋,手腕上的金鏈粗如麻繩,這種不合時宜的裝束顯然是想在渾水摸魚的錯覺中冒充年輕,他在邏輯混亂的漫長敘述之後,一口咬定鄭凡他們三個,“偷走了狗不說,還敲詐勒索了六百塊錢,莎莎的腿被這三個王八蛋打傷,感染發燒了,眼下正在寵物醫院搶救,莎莎在ICU病房裏好可憐,好可憐,明天手術成功好說,出一點差錯,我跟你們沒完!”漲紅著臉的老頭手裏舉著鄭凡在城隍廟丟失的求職簡曆,“要不是這上麵有通訊地址和電話號碼,你們就溜之大吉了!”

鄭凡這才知道下午帶出去的文件袋不見了,他對情緒誇張的老頭解釋說,“獅子狗在豫園九曲橋上咬住我的褲腳,甩都甩不掉,是我們主動送過去的。就算我們想在城隍廟偷東西,也不會偷狗,更不會傷狗,我們沒必要跟狗過不去。”

老頭不知哪裏來的底氣,聲音像是從槍膛裏迸發出來的,“你知道莎莎值多少錢嗎?六十萬從德國買來的,汽車軋死一個人才賠二十萬。”

小凱忍不住了,他攥起拳頭衝上去做出準備動手的架勢,“你是不是想說,你的一條狗值我們三條命?”

老頭強著笨重的腦袋,“這是你說的,我沒說。”

老頭身邊的光頭保鏢對衝上來的小凱簡單地推了一掌,小凱就很利索地跌坐在保衛處生硬的水泥地麵上。

不服氣的小凱從地上爬起來要上前論理,保衛處長和派出所長拉住了躍躍欲試的小凱。

鄭凡繼續耐心地對老頭循循善誘,“老人家,這事我們當場已經跟你女兒解釋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