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上海最後的探戈(3 / 3)

老頭很失態地拍響了桌子,“那是我太太!”

見過世麵的老豹按住老頭過於衝動的胳膊,“很抱歉!我們實在想不到你太太長得比你女兒還要年輕漂亮。”

老頭捋起袖子,火氣衝天地揮舞著幹枯的胳膊,毫無道理地吼叫著,“你又不是我孫子,你怎麼知道我女兒不漂亮?”

保衛處長、派出所長、文學院長、研究生院院長都勸雙方保持冷靜,大家要是都這麼衝動,此事就不好解決。

在多方幹預和勸說下,控辯雙方總算貌合神離地坐到了談判桌前。

後來,大家都看出來了,這完全是老頭一次無中生有的尋釁滋事,甚至是某種無賴式的囂張。老頭是溫州的一個皮具商,獅子狗是送給他第三任太太的禮物,第三任太太包養了八年才升級為正式夫人,六十開外的溫州皮具商自是寵愛有加,這位扶正不久的川妹子在聚寶齋買南非鑽戒時跟店家討價還價時間過長,熱愛自由的德國獅子狗也許是受不了持久的冷落,也許是經不住城隍廟炫麗燈火的引誘,就擅自開小差溜了,開溜的路上被擁擠的人群踩傷了腿,所以老豹抱回來的實際上是一條受傷的獅子狗。川妹子太太和她身邊的兩個女傭為了掩蓋對獅子狗看護的失職,就發揮集體的智慧,就共同虛構了一出在聚寶齋買鑽戒時狗被偷的故事忽悠皮具商老頭,而且信誓旦旦地說三人中有擋視線的,有擠在身邊打掩護的,反正沒到十秒鍾,莎莎就不見了,莎莎在反抗被偷過程中還被他們暴力致傷,三個小偷是在聽說了城隍廟的每個出口都被保安守住盤查後,才被迫將莎莎送了過來,臨走還不忘順便敲詐了六百塊錢。喝了一斤多白酒的皮具商一聽這話,立即報案,警方本來不想管這件狗事,可後來接到了上麵的一個電話,就不敢怠慢了。皮具商目前正在上海炒房,既炒樓花,也炒現房,據他自吹自擂,他在黃浦江邊跺一腳,上海樓市就會冒汗。其實皮具商並沒有這麼牛,隻是有錢能使磨推鬼,他確實讓上麵為這條狗打了電話,讓一屋子的人在這個夜晚為一條狗而不得安寧。

喝多了酒的皮具商提出的要求不僅無理,而且無恥,他說敲詐勒索錢財一事,警方怎麼認定就怎麼處理,眼下最要緊的是鄭凡他們三人今天夜裏必須去寵物醫院的ICU病房為狗守夜,等狗轉危為安出院後,再根據狗受傷害的程度解決狗的醫療費、營養費、精神損失費等相關問題,皮具商撂下的最後一句話是:“你們必須向我太太道歉!不要以為讀了幾天書,就了不起了,說老實話,老子小學沒畢業,你們給我倒尿壺,老子都不要。”

當年在城管打過人的老豹曾經賭咒發誓說讀研究生後徹底金盆洗手不動任何人一個手指頭,可聽了皮具商這話後,他潛伏的野性被喚醒了,抓起桌上的茶杯狠狠地砸了過去,“我操你媽的,你這個文盲加流氓,簡直就是人渣!”

皮具商頭一偏,白瓷茶杯連同茶杯上美麗的山水在保衛處的牆上碎了,人沒傷著,雪白的牆壁受傷了。皮具商的保鏢麵無表情一言不發地掄圓了胳膊直撲過來,在城管接受過訓練的老豹,用腳輕輕一撥椅子,撲過來的保鏢正好撞到了椅子上,派出所長和保衛處長將保鏢死死抱住,派出所長說,“你們要是再這麼鬧,我們就不處理了,你們上法庭好了!”

文學院林院長和研究生院齊院長看雙方都酒勁十足地飊上了,就分頭滅火,文學院林院長跑到門外給導師張伯駒教授打電話求他過來勸勸三個學生放棄對抗,研究生院齊院長對皮具商說,“你提的要求可以慢慢商量,但前提是不能動手。”保衛處長和派出所長都附和說不能動手,這相當於一次投票表決,表決的結果迫使雙方偃旗息鼓。

沒人說話了,屋內是逼人的寂靜,能聽得到他們酒後的喘息聲粗魯而混亂。

張伯駒教授趕到的時候,事件的處理已接近尾聲。派出所長和保衛處長意見高度一致,他們也看出了一些眉目,於是很明確地對皮具商說,“讓三個研究生給你的狗守夜是不可能的,你不能想當然地就說狗是三個研究生打傷的,偷狗更是無稽之談,我們不相信,你酒醒了後也不會相信。我們要證據,不要推理。現在,我們能調解的是,說服三個研究生把六百塊錢退還給你!”

鄭凡據理力爭,“六百塊錢是她們主動給的,不是我們要的。”

小凱揉著扭傷的腰幫著腔,“六百塊錢退給他,栽贓偷狗和勒索錢財就鐵板釘釘了。”

派出所長說,“六百塊錢退給他,並不是說你們就偷狗了,而是表明你們不僅拾物不昧,而且潔身自好。”

老豹說,“我們把狗還給失主,失主主動塞給我們幾張票子,我們怎麼就不潔身自好了?”

這時,他們看到了導師張伯駒教授進來了,眼睛都看著導師,像是看著黑暗中的路燈,或絕望中的救命稻草。

清瘦而淡定的張伯駒教授很平靜地說了一句:“君子不食嗟來之食,把錢給人家!”

說著轉身就走了。

喝酒花掉了三百,鄭凡老豹小凱三人將身上所有口袋翻了個底朝天,加上剩下的錢,隻湊夠了五百六十塊錢,還差四十塊,文學院林院長從口袋裏掏出四十塊錢,遞到鄭凡手裏,“拿去,不用還了!”

皮具商接過錢的時候語無倫次地說了一句,“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不拿群眾一針一線,一切繳獲要歸公,不調戲婦女,不虐待俘虜。”

派出所長看著神情古怪的皮具商,搖了搖頭。

皮具商跟保鏢走到保衛處外麵“奔馳”車旁時,一陣夜風吹來,他用拳頭砸了砸自己的腦袋,問保鏢,“這是什麼地方?”

保鏢說,“華東大學。”

滿嘴酒氣的皮具商老頭看了一眼黑暗的天空,“我們到這來幹嘛?”

一個月後,鄭凡、老豹、小凱畢業了,畢業典禮還是挺感人的,並不像他們事先想象的那樣成了青春的葬禮,大家穿著黑色的學位服戴上碩士帽,合影拍照,說說笑笑,打打鬧鬧,很是開心。鄭凡說穿上這行頭像牧師,老豹說像教父,依然沉溺於上海失敗愛情中的小凱說像汪偽政權裏的黑狗子偽軍。

照完相的時候,天下起了雨,學校廣播喇叭裏不知誰點了一首李叔同作詞的童聲合唱歌曲《送別》: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餘歡 今宵別夢寒”。

幽暗的天空下,雨聲、歌聲遙相呼應地的渲染出一種生離死別的傷感的情緒,不知誰第一個帶頭哭了起來,哭聲迅速傳染給了每一個畢業生,他們在雨中的草坪上抱在一起,哭成一團,不知是對上海的留戀,還是對未來的絕望。而此刻的鄭凡卻是出奇的平靜,他甚至覺得同學們有些矯情,他摟著哭得骨架鬆懈的老豹和小凱的肩,“我們不是說好了的嗎,從今往後,按西點軍校第二十二條軍規的第二條執行,怎麼說來著的?”

老豹小凱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和雨水,跟著鄭凡一起發誓,“向前,沒有任何借口!”

一道刺眼的閃電鞭子一樣抽向城市狹隘的天空,緊接著一聲炸雷在破棉絮狀的黑雲後麵引爆,雷聲似乎炸碎了整座城市,所有的畢業生都跑到教學樓的走廊上躲雨,他們驚魂未定地望著深不可測的天空一籌莫展。

離開上海的告別晚餐是導師張伯駒教授請的客,吃飯的氣氛比較輕鬆,閑聊的時候,他們甚至不著邊際地討論起了城隍廟事件的性質究竟是人欺負了狗,還是狗欺負了人,導師說是人欺負人,富人欺負窮人,與狗無關。畢業後三個弟子沒有一個繼續研究楚辭,導師張伯駒教授很寬容弟子們無奈的選擇,師生的共識是,這不是一個做學問的年代,所以讀研究生的主要任務不是學知識,而是學做人,學會了做人後,再謀一個養家糊口的飯碗。

導師跟三位弟子碰最後一杯酒的時候,才說出了對弟子們的忠告,“屈原精神,孔孟思想,雖昭示於天下,卻不能規範天下,僅是中國知識分子的精英想象和夫子之道,然而這絲毫不會動搖中國知識分子幾千年如一日般杞人憂天兼濟天下的努力,你們可以不研究楚辭,但不可忘了‘長太息掩涕淚兮,哀民生之多艱’的人之良知、心之向善、道之擔當。”

告別晚宴的第二天,三位同宿三年的研究生各奔東西,他們在上海火車站分別的時候並沒有流露出憂鬱和傷感,好像下學期還要回來一樣,很輕鬆地握手道別,小凱在檢票口甚至還搗了鄭凡一拳,“你欠我和老豹一頓城隍廟湯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