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生活永遠在別處(1 / 3)

火車離開上海的時候,鄭凡的感覺很奇怪,看著窗外密集的高樓割甘蔗一樣地被撂倒,他覺得從殖民地胎盤中分娩出來的上海不過是瘋狂地複製了西方僵硬的大樓和輕浮的燈火,到處彌漫著糜爛的物質氣息,毫無新意,所以他覺得不是上海不要他,而是他拋棄了上海,這種自欺欺人的情緒讓他在火車上足足度過了二百多公裏輕鬆而愉快的時光。

然而,隨著目的地廬陽越來越近,鄭凡良好的自我感覺正被呼嘯的列車一點點地碾碎,已是黃昏,車窗外一輪又大又圓的夕陽正在地平線上渲染著最後的光輝,鄭凡隱約看到了鄉下的父親正在黃昏裏劈柴,嫋嫋炊煙潦草地盤旋在山區的天空,此刻的父親壓根不知道兒子即將落草到廬陽,一座封閉而遲鈍的內陸城市。

十三年前一個天空飄著細雨的早晨,鄉下木匠鄭樹是被鎮上執法隊帶走的,當時正在刷牙的兒子鄭凡嘴裏咬著一把牙刷滿嘴泡沫地衝過去阻撓,“不許抓我爸!”那位後腦勺有一綹刀疤的執法隊隊長一腳將鄭凡踹倒在地,瘦如小雞的鄭凡跌坐在一灘雞屎上,嘴裏劣質牙膏的泡沫賤了一臉一身。

鄉下木匠鄭樹一開始不想去割那口棺材,可莊上人都說田老七是開著拖拉機販豬的路上被卡車撞死的,很慘,屍首都不全了,要是再拉到火葬場燒了,那就是慘上加慘。鄭樹心一軟,去了。這一去就違反了嚴禁土葬、全民火化的政策,被抓走了。讀初中一年級的鄭凡下午放學後到找鎮政府要父親,“你們把我爸關哪去了?”政府裏沒人理睬這個拖著鼻涕的小孩無理取鬧,一個心地善良的政府女人很含糊地安慰他說,“其實,山裏沒幾個是火化的!”鄭凡不理解人家的好意,反而責問道,“沒幾個火化的,為什麼抓我爸?”沒找到父親的鄭凡心情憂傷地回到家,一進屋,他發現父親已經回來了,母親告訴他說父親被罰了三百塊錢才放出來,等於家裏養了大半年的一頭豬被罰去了。父親鄭樹晚飯一口沒吃,他坐在水缸邊抽了一晚上煙,後來鄭凡將一個烤紅薯塞給父親,父親沒接紅薯,他輕輕地揪住兒子的耳朵,“聽著,等你將來考上大學,成了知識分子,就沒人敢欺負你了。”鄭凡沒聽清父親說的話,或者說沒聽懂父親的話,他聽到了屋外的大山裏毛竹在風聲中嘩嘩作響,洪水一樣地漫過了他家的屋頂。

可等到鄭凡大學畢業的時候,壓根就沒人承認大學生是知識分子,大學生蝗蟲一樣漫天飛舞,投簡曆、堆笑臉、裝孫子,工作還是難找,計算機、金融、法律專業還好一點,中文、曆史、哲學這些專業要想找一個好飯碗,除非李白杜甫司馬遷蘇格拉底從墳墓裏爬起來親自招聘。所以中文係畢業的鄭凡在別人找工作四處碰壁的時候考上了上海華東大學的古代文學研究生。當年私自割棺材被罰了三百塊錢的父親激動得逢人便吹,“我兒子考到大上海去了,還了得,馬上就是大知識分子了,鎮執法隊算什麼鳥東西”。莊上人沿著木匠鄭樹的情緒往下說,“等鄭凡當上了大知識分子,回來讓執法隊的王八蛋們全都跪在你家門口”。

鄭凡本以為三年研究生讀完最起碼能算個小知識分子,可不知從哪一天起,“知識分子”一詞說起來有點拗口了,酸歪歪的,廣告、宣傳、推薦材料中隻提及股票專家、經濟學家、婦科專家、文化學者、策劃大師、銷售總監、營養導師、易經大師、職業CEO之類,沒人介紹誰誰誰是知識分子。鄭凡查閱過部分中國曆史,發現曆史上曾有過“知識越多越反動”一說,他若有所悟,覺得如今的世道,知識要是不能跟燈紅酒綠掛上鉤,不說是反動的,最起碼是無用的。鄭凡一開始有點不服氣,“這麼大的上海,憑什麼就沒有我們的立錐之地?”師兄老豹將嘴裏的煙頭吐到地上,“你以為你是誰,給你一塊立錐之地,幹上一年,你能在上海買到一個香煙盒大的平方嗎?”

老豹說這話的時候,浦東湯臣一品的房子還比較便宜,才賣到每平米十二萬。

被上海不留情麵地拒絕後,老豹邊打短工邊等著拿了學位回老家,小凱則不遺餘力地挽救著實際上已經不可救藥的愛情,他並不知道上海女友的母親在十六鋪碼頭一邊賣茶葉蛋一邊堅持著上海人求真務實的婚姻立場,在上海裏弄的眼裏,一個沒錢沒房還沒工作的文學碩士是戰勝不了一枚茶葉蛋的。鄭凡比老豹小凱的壓力更大,想起父親持之以恒地在莊鄰麵前言過其實地炫耀兒子在大上海的輝煌前景,莫名的惶恐幾乎窒息著鄭凡的每個晨昏,父親每次打電話來問他在上海的工作落實得怎麼樣了,他都敷衍著說,“正在落實。”父親意誌堅定地說,“沒麵子的單位不要去,上海市政府要是一時落實不了的話,就到上海電影廠,將來回山裏拍幾部打仗的電影,讓大夥兒熱鬧熱鬧。”鄭凡放下電話,心就提到嗓子眼了,他不知道畢業後該如何跟父親交代,一段時間裏,腦子裏亂哄哄的,後來他才發覺,他唯有躲進網吧的網絡遊戲中,動亂的心情才能平息下來。他來網吧不是尋歡的,而是來避難的,網吧就是他在上海最後的避難所,網絡遊戲則是避難中的口糧。

沒到一個星期,遊戲中虛幻的勝利和無法兌現的財富終於讓鄭凡喪失了熱情,於是他從毒品般迷人的遊戲中逃離,以“流落街頭”的網名在網上四處流浪,初春一個平淡無奇的子夜時分,鄭凡在“無根時代”聊天室裏不經意間遇見“難民收容所”。

鄭凡認為“難民收容所”當然是個男的,所以也沒什麼搭訕的興趣,就在他準備閃身的時候,“難民收容所”點擊了他。

難民收容所:怎麼流落街頭了?

流落街頭(鄭凡):因為沒有難民收容所。

難民收容所:我是專門收留流落街頭孤兒的。

流落街頭:我不是孤兒,不過,你這人挺夠哥們的!

難民收容所:怎麼說?

流落街頭:雖然你不會真的去收留一個孤兒,但你有這份善心,絕對是一仁義的哥們。

難民收容所:我為什麼是哥們,而不是姐們?姐們比哥們更仁義。

流落街頭:別冒充少女了,我從來沒打算在網上製造一場豔遇。

鄭凡迅速從網上閃開了。一開始他還對“難民收容所”感覺良好,可當“難民收容所”似是而非地暗示自己是女性時,鄭凡像是被戲弄了一樣,心裏很不舒服,他覺得自己再怎麼落魄,也不至於到網上去獵豔或找對象。要不是上海最後這段日子過於無聊和空虛,他是絕對不會到網吧來的。活了二十多年了,直到一個月前他才第一次走進網吧,說實在的,他覺得在網吧裏跟那些無所事事的小混混們泡在一起把自己也降低成了小混混,然而,那個時候,除了網吧,沒有更好的去處。

一個星期後,鄭凡又鬼使神差地進入了“無根時代”聊天室,“難民收容所”也在,這次是鄭凡主動點擊了對方。

流落街頭(鄭凡):真對不起,上次太不禮貌!

難民收容所:沒關係!網上不禮貌沒人追究責任,也沒法追究責任,對吧?

流落街頭(鄭凡):下了線後,我才恍然大悟,一個“流落街頭”的人,走投無路時,迎麵遇到了“難民收容所”,絕處逢生,救人於水火,這不是緣分是什麼?

難民收容所:是呀!上次我一見你進來,就覺得很神奇,流落街頭的人需要難民收容所的幫助,難民收容所需要幫助流落街頭的人,一個鍋要補,一個要補鍋,哪有這麼巧的網上邂逅。

流落街頭:你怎麼起這麼一個網名?

難民收容所:我從學校畢業後,好幾個月都沒找到工作,最慘的時候,我一天隻吃過一個大饃喝了半瓶礦泉水,所以我想城市裏要是有難民收容所就好了,我進去後的第一件事是吃五碗飯八個饅頭,非讓自己撐個半死。你呢?

流落街頭:同病相憐。我一直到現在還沒找到工作,所以就流落街頭了。

難民收容所:你在哪個城市,什麼學曆?

流落街頭:上海。華東大學文學碩士,論文答辯已通過了。你呢?

難民收容所(敲了一個驚訝的表情):太厲害了。我在廬陽。商校畢業,廬陽家樂福超市收銀員。

流落街頭:這麼說,你還真是一位MM。

難民收容所:沒有哪家規定男的不能當收銀員,比如,我認為你就是一女生,女生找工作難,女研究生更難。我沒說錯吧?

流落街頭:哥們說的沒錯!

後來他們又在網上遇到了幾次,他們無所顧忌地說著一些不著邊際的話題。越聊話越多,越聊越投機,終於有一天,鄭凡按捺不住了,進網吧前就著二兩袋裝的花生米喝了一小瓶二兩五的二鍋頭,他要豁出去探個究竟。

以流落街頭麵目出現的鄭凡開門見山直奔主題。

流落街頭:你要是女的,我就娶你!

難民收容所:你要是男的,我就嫁你!

流落街頭:你究竟是男的還是女的?

難民收容所:你是男的,我就是女的;你是女的,我就是男的。

流落街頭:我是男生,我不跟你開玩笑。

難民收容所:我是女生,我沒開玩笑。

流落街頭:那我就娶你。

難民收容所:隻要你放棄大上海,你今天來廬陽,我明天就嫁給你!

流落街頭:說話算數?

難民收容所:當然。

流落街頭:我們打賭。

難民收容所:誰不賭誰是小豬!

留上海無望後,鄭凡一邊在網上打遊戲,跟網友聊天,一邊在網上漫無目的地將求職簡曆天南海北地亂投一氣,隻要有地方招人,他就投簡曆,這種求職策略有點類似於普遍撒網,重點撈魚,到六月底的時候,他投了四十多份簡曆隻有三家有回複。古代文學專業在這個專業世俗化的年頭實在是糟糕透頂,全國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都不知道楚辭是什麼,廣東一家造衛生紙的廠家希望鄭凡去了後能幫他們寫一些防火防盜的通知並張貼到廠裏的重要路口,沒事的時候就在電腦室幫著打印生產報表,鄭凡說你到電腦培訓班招一個打字員就行了,電話那頭操廣東普通話的人事主管說,“招過,不行,老寫錯別字。你讀過研究生,不會寫錯別字!”人事主管停頓了一下問了一句讓鄭凡手腳抽筋的話,“看你簡曆中是研究楚辭的,楚辭是楚窯瓷器還是楚家祠堂?你那個‘辭’字寫錯了吧?”鄭凡說,“對,是我寫錯了,去你們廠裏肯定全寫錯別字。”一家遊戲軟件開發公司問他有沒有足夠的想象力參與暴力遊戲和色情遊戲的開發和設計,鄭凡沒看完就將回複過來的郵件刪了。東北一家民政局回複說他們下屬的火葬場成立了一個喪葬服務公司,為死者家屬提供一條龍服務,需要一個能給死者做挽聯、祭文、悼詞的高手加盟,鄭凡是讀古代文學的,很合適,電子郵件回複中的最後一句話說得很客氣,“我們熱切期待並熱烈歡迎鄭先生加盟”。鄭凡不願去賺死人的錢,這讓他容易想起早年父親為鄉鄰割棺材被抓的事,所以他連一個標點符號都沒回複。他很無奈地發現屈原留給如今的人們隻剩下端午節的假期和象征性吃兩口的粽子,至於誰還會為了某種道義和理想去跳江是絕無可能的,現在跳江或跳樓的大多是因為不倫戀情和不法錢財無法收場了才去跳的,少數也有婆媳反目官民成仇夫妻翻臉後一時想不開去跳的。他有時呆想,頃襄王要是能像楚懷王一樣善待屈原,他老人家就不會跳汨羅江,他老人家不跳汨羅江,自己就不會研究屈原和楚辭,自己不研究屈原和楚辭,就不會被人家邀去火葬場做挽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