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凡和“難民收容所”打賭後,外來的郵件連打都懶得打開了,他的目光死死地咬住了廬陽,在網上漂了一段日子後,他終於看到了廬陽市文化局藝術研究所招聘“黃梅戲藝術研究人才”的啟事,招聘條件是戲曲專業或文學專業的碩士生以上即可,鄭凡看到這條招聘信息時心情激動得如同死裏逃生,他根本來不及投簡曆,坐在網吧裏打開手機直接給對方撥過去了電話,對方說還要考試,筆試、麵試一個都不能少,鄭凡說,“沒問題,讀了這麼多年書,別的本事沒有,就是會考試。”接電話的是藝研所所長,他問鄭凡:“你是喜歡廬陽市,還是喜歡黃梅戲?”鄭凡說,“我喜歡廬陽的難民收容所。”所長聽得一頭霧水。
鄭凡將自己的網絡奇遇告訴老豹和小凱,他們樂得差點一口氣就沒接上來,不是高興,而是覺得滑稽。鄭凡反唇相譏,“不要看到我幸福無比了,就用不屑一顧的嘲笑來安慰一下自己的一無所獲和兩手空空。”老豹和小凱繼續大笑,而且還配合了搖頭的動作以強化其蓋棺論定的判決,老豹說,“你要是初中生,為網友私奔廬陽,我無話可說,可你是研究生,是馬上就要畢業的研究生。”小凱說,“你連網友是男是女都還沒搞清楚,就為這不男不女的網友把自己的前途押到廬陽這張賭桌上,哪有這等荒唐的事。”老豹說就算網友是女的,究竟是女學生、女職員,還是女騙子、女流氓;是青春靚麗的十八歲妹妹,還是風燭殘年的八十歲的奶奶,一筆糊塗賬。鄭凡覺得這種美好的事情是一個人的隱私,與人分享隱私是相當愚蠢的,於是他不再跟老豹和小凱計較,丟下一句“嫉妒總是難免的”,背起肩包連夜趕往廬陽參加“藝研所”的招聘考試。
第一天筆試,第二天麵試,一路過關斬將,所向披靡,鄭凡覺得他不是一個人在考試,而是和廬陽女網友兩個人並肩作戰,他從來沒有哪次考試和麵試像這一次一樣義無反顧、勇往直前且充滿了舍我其誰的必勝信念。二十六個報名者筆試被滅掉二十三,最後留下的三個麵試,鄭凡將另外兩人很輕鬆地PK掉了,麵試時的鄭凡說,“正在發生的藝術是不需要研究的,被研究的藝術已經或即將成為遺產。”這一驚世駭俗的觀點讓在場的評委瞠目結舌。第二天所長就通知鄭凡拿了碩士學位後立即來報到。所長郭之遠對鄭凡說,“我被你的才華橫溢和極具侵略性的霸氣征服了,坦率地說,你這樣的人才到這來工作,委屈你了。”鄭凡想起在上海所遭遇的冷落,他發自內心地感慨著,“所長,被當做人才的感覺真好!哪還有委屈?”
鄭凡在網上對“難民收容所”沒說來廬陽應聘,隻是說要來廬陽看她,“難民收容所”很激動,說要陪他一起在廬陽找工作。鄭凡說我隻是來看看你,並沒有打算讓你陪我去找工作,“難民收容所”說那我們打的賭還算不算數,鄭凡說算數。“難民收容所”說,那好吧,我等你見光!
鄭凡在廬陽三天裏並沒見“難民收容所”,也沒見在廬陽工作的大學同學,他甚至連網吧都沒進,一是他要全神貫注地應對考試,不能分心;二是他不知道能不能被錄用,心裏沒底;三是怕跟網友見光死。與其見光死,還不如就活在對方的想象裏。第三天宣布被錄用後,鄭凡一激動,當場決定直奔家樂福超市給“難民收容所”一個驚喜,可就在他問好了廬陽家樂福地址和公交線路並已經上了公交車的時候,他猶豫了,他想起了老豹和小凱的警告,“難民收容所”是虛擬的,就連“難民收容所”的性別都是虛擬的,隻要相信同窗三年的哥們不會害他,此時他就不該去跟網友見麵,既然信誓旦旦打過賭,就不能不講信用,見麵就得兌現他們下的賭注,廬陽的工作定下了,可廬陽的女網友哪能說娶就娶了呢?就在公交車即將關門的一刹那,鄭凡跳下車來,他默默地走到馬路對麵坐上了去火車站的公交,當晚就回到了學校。
鄭凡當年考上大學時父親獎勵給他一個塑料箱子,由於塑料老化,離開上海前鄭凡塞書的時候塞裂了,劣質塑料箱開裂就意味著徹底報廢,所以鄭凡是扛著一個蛇皮口袋來廬陽報到的,他的蛇皮口袋裏塞滿了古代文學和現代夢想。
下了車,天已經黑了,廬陽跟上海比就像蚍蜉撼樹,就像幼兒園孩子跟泰森站在拳擊台上過招,在去投奔大學同學的路上,鄭凡發現廬陽的燈火雖一路活蹦亂跳地燦爛著,但少了上海的濃豔和囂張,直到此刻,他都沒覺得自己已是廬陽人了,有那麼一個短暫的瞬間,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來旅遊的,而不是來工作的。所有的糾結緣於他還沒想好是否應該跟“難民收容所”見麵。
在廬陽的大學同班同學隻有舒懷和黃杉,晚上他們為鄭凡接風。
如今研究生都活得舉步維艱,形形色色的本科生泛濫成災,當然不可能好到哪兒去。舒懷和黃杉這兩個哥們約好了似的,一律混得不如意。舒懷在一家經常被銀行上門逼債的民辦中學教書,每月工資扣除房貸,兩塊多錢一包的劣質香煙都抽不起,黃杉在一家發行量極其糟糕的行業小報當記者,平時靠寫一點花團錦簇的吹捧報道能撈到一些茶葉煙酒之類的小外塊,按他的話說,“弱勢媒體,一點尊嚴都沒有。”
舒懷能在三環邊住上兩室一廳的房子,全仗著他父親在鄉下一個廢棄的磚窯裏違規生產鞭炮賺了錢交了首付,而黃杉連房子都沒有,所以為鄭凡接風隻能窩在舒懷的小客廳裏,舒懷買了一大堆鹵菜,黃杉拎了兩瓶別人送的酒,舒懷女朋友悅悅下班還抱回來一個西瓜,應該說,一開始接風的氣氛還是相當輕鬆愉快的,舒懷說鄭凡研究生畢業能回到廬陽來跟我們一起喝酒足見同學之間的感情固若金湯,黃杉說鄭凡在大上海看夠了“一江春水向東流”後居然還跟我們混在一起足見這研究生讀了等於沒讀。鄭凡說他在廬陽找了一個女友,大家都笑了起來,說既然為了女友屈尊廬陽,來廬陽的第一天,不去找女友報到,卻跑到同學屋裏來報到了,哪有這種邏輯。黃杉繼續調侃著,“上海不是一個培養‘重友輕色’的城市”。舒懷的女友悅悅善解人意地說,“我覺得鄭凡是一個超越了你們想象力的男人,所以他出現在女友缺席的地方,太正常不過了。”黃杉被揶揄得難以忍受,就說,“悅悅,你不帶這麼捧人的!”
一開始,大家嘻嘻哈哈說得挺開心挺正常的,可一瓶烈酒下肚,三個酒量都很有限的同窗說起眼下尷尬的境遇和看不到希望的未來,想到下不起館子的窘迫人生,話就說得越來越不靠譜了。
舒懷紅著眼對鄭凡說,“信不信?我揣著氰化鉀,去滇緬邊境,狠狠地幹上一票,幹成了一輩子花天酒地,逮到,當場咽下氰化鉀,省得審來審去的還得被槍崩了。”
鄭凡說,“那我就去當緝毒警,逮到你,悄悄地把你給放了。”
黃杉給每人杯裏倒滿酒,搖搖晃晃地從一堆雞鴨骨頭中站起來,“你們說的都是醉話,幹不成的。不瞞你們說,我已經在網上,在網上漂了好長時間,我想找一個富婆,把自己的身體和青春搭一起賣了。”
悅悅看著三個神智不清的男人,一個比一個胡說八道,氣得一下子掀翻了桌子,“無恥,你們都給我滾出去!”
滿地摔碎的酒杯、碗碟還有雞鴨的殘骸與醬油的湯汁一片狼籍。屋內突然安靜了下來,迷你小音響裏流淌出《地中海月光》曲子,窗外一輪圓滿的月亮懸掛在空曠的天上,一動不動。
鄭凡很尷尬,他沒想到來廬陽的第一天如此一敗塗地。
鄭凡背起一蛇皮口袋的古代文學告辭,舒懷上來拽住蛇皮口袋,“說好了的,晚上就住我這裏,房間都收拾好了。”
鄭凡看著無動於衷的悅悅,對舒懷說,“不用了,已經夠打攪的,真不好意思!”
鄭凡是和黃杉一起下樓的,黃杉喝多了酒,他在樓下分手時摟著鄭凡的肩說,“也好,到你女友那裏去住,踏實些!”最後一個字還沒說完,他突然警覺起來,“是女友,還是女網友?”
鄭凡說,“這很重要嗎?”
黃杉硬著舌頭說,“女友可以住一起,女網友不行,當心被策劃了。就在上禮拜,我們報社一小哥們跟女網友在賓館剛洗好澡,一個抄著一把殺豬刀的男人衝了進來說小哥們欺負他老婆,被詐了一萬六,一萬六呀,再添三五千,都夠到越南買一個老婆了。”
鄭凡當晚住進了上次來應聘時住的那家私人小旅館,小旅館埋伏在一條小巷子裏,像一個晝伏夜出的小偷。臉上有幾粒麻子的老板娘熱情洋溢地拎了一瓶開水送進來,“還真考中了,了不起!少收你三塊錢,給十五就行了,夜裏上廁所出門別忘了開燈,開關在門外右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