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生活永遠在別處(3 / 3)

鄭凡說,“上次你少收我五塊呢。”

老板娘將一個髒兮兮的茶杯塞到鄭凡手裏,“上次來你沒工作,這次來馬上就拿薪水了。”

鄭凡躺在彌漫著一股黴味的小旅館裏,聽著屋外火車的尖嘯聲像一把尖刀插進了城市的心髒,他突然有一種莫名的恐懼,覺得自己被扔進了無邊無際的大海裏,海上一片漆黑,他想象不出“難民收容所”會把他打撈上岸,還是會把他按進海水裏溺死。雜亂無章的大腦和身體都很累了,暈暈乎乎的鄭凡剛想了一個開頭就睡著了。

上班的前幾天,郭之遠所長讓他熟悉黃梅戲的曆史沿革以及代表性作品,鄭凡老家山裏有許多民間黃梅戲劇團,他是聽著黃梅戲長大的,還有許多父老鄉親也是聽著黃梅戲死的,沒幾天,鄭凡就對黃梅戲前世今生拿捏了個八九不離十,畢竟比研究楚辭輕鬆多了。真正讓鄭凡心神不寧的是跟不跟女網友“難民收容所”聯係,聯係上後的下一步怎麼辦?

鄭凡上班的頭一個星期睡在辦公室裏,口袋裏沒錢了,沒錢不能天天晚上去網吧,不去網吧就沒法找到“難民收容所”,也許是“近鄉情更怯”,真的跟女網友近在咫尺了,他卻不敢去見她了。

離開上海前的一天晚上,“難民收容所”在網上告訴鄭凡她的真名叫韋麗,家樂福超市收銀員,從沒說過謊,也不會說謊,鄭凡也投桃報李地告訴她自己是研究屈原的古代文學研究生,叫鄭凡,從來不想說謊,如果偶爾一次說謊了,那肯定是善意的謊言。韋麗問他的工作究竟定在哪兒了,已經確定到廬陽市藝術研究所報到的鄭凡很含糊地回複,“還沒最後落實,落實好了給你消息。”網友韋麗迅速敲了一行文字過來,“你要是不來廬陽,就不用告訴我了。”此時的鄭凡沒有坦白真相,倒不是有意說謊和缺乏誠實,而是他實在不敢麵對押出去的賭注,鄉下長大的孩子,沒勇氣玩火!

憑感覺,鄭凡認定韋麗是一個單純得可以被拐賣掉的女孩子。

悅悅過激反應讓舒懷心裏很是過意不去,舒懷打電話讓他過去聊天,鄭凡說我去了影響你跟悅悅的正常生活,舒懷說,“悅悅就是那脾氣,脾氣一過就好了。”,鄭凡沒正麵回應,隻是推托說剛來手頭事比較多,改天再約。黃杉打電話約他晚上去一個“單身俱樂部”碰碰運氣,他說即使找不到女友,但碰一場豔遇的機會還是很多的。鄭凡說我已經跟你說過了,我在廬陽有女網友。黃杉在電話裏很吃驚,“你不是說女友嗎,怎麼變成女網友了?”鄭凡說,“女網友轉換一下角色,不就是女友了。你不也打算在網上找女大款嗎?”

空虛寂寞的晚上鄭凡給老豹和小凱發了幾條信息,得知各自按部就班地上崗就業了,也就沒有更多要說的了。三位同窗的工作崗位都不如意,好像每個人的情緒都不高,所以回複的信息簡單而蒼白,鄭凡覺得不如意的生活就是這種麵貌。

藝研所在一幢紅磚砌成的兩層舊樓裏辦公,據說解放初這裏是廬陽市鎮壓反革命辦公室,反革命鎮壓差不多了後,這座血腥味濃重的老樓就廢棄了,直到有一天自上而下的人不想看殺人而想看藝術了,就成立了藝術研究所,藝研所落腳在一個與藝術毫不相幹的磚樓裏是因為市裏實在騰不出房子來。這天晚上,鄭凡在辦公室木地板上鋪上草席躺在上麵望著天花板上的老式吊扇發呆,想起這座老樓的曆史,他就無法入眠,好像許多被鎮壓的反革命分子正在找他算賬。天有些悶熱,鄭凡從席子上坐起來,掏出口袋裏的錢數了數,還剩三十一塊兩毛,眼見著夥食費告急了,然而這個無聊而孤獨的夜晚比餓肚子還要糟糕,鄭凡起身關燈奪門而出,直奔網吧。

網吧裏彌漫著嗆人的煙草味、可樂味還有方便麵的味道,網吧裏二十四小時總是不斷地有人在睡覺,有人在吃飯,有人在揉通紅的眼睛,鄭凡挑了最裏麵的一台電腦前坐下,他身邊一個胳膊上刺了一條蛇的年輕人玩累了正趴在台子上睡覺並流出了一綹清晰的口水,鄭凡知道像這種情形的網蟲差不多在網吧裏已經鏖戰過幾天幾夜了。

時間是夜裏十點,鄭凡估計韋麗就是上全天班也該下班了。打開網頁登陸,韋麗果然在線。

韋麗搶先點擊鄭凡。

韋麗:嘿,二十多天都沒見著你了,工作還沒定下來嗎?

鄭凡遲疑了一會:沒有。

韋麗:沒有就回山裏種地,種地也是工作。

鄭凡:我讀了這麼多年書,你就安排我到山裏種地?

韋麗:這是你上次說的,不是我安排的。

鄭凡:跟你開玩笑呢,我已經來廬陽,就在你樓下。

韋麗:那你就上樓吧,明天一早我們去登記。

鄭凡:你就不怕我是騙子?

女孩:隻要你來廬陽工作,你是騙子我也認了。

鄭凡:總有一天我會站在你麵前的,你就等著上當受騙吧。再見!

上網每小時兩塊錢,相當於一碗牛肉麵、四個包子、七個大饃,太費錢了,還沒領到工資的鄭凡在網上呆了不到四十分鍾,就下線了。他對染了一頭棗紅色頭發的小老板說,沒到一小時你能不能少收點,小老板很好奇地看著鄭凡:“頭一回遇到這麼問話的爺們,哪個星球來的?”

鄭凡被棗紅色頭發的小老板嗆得鼻子冒煙,愣了一下,他不失時機地反戈一擊,“按公平交易原則,你隻能收一塊六,考慮到你要把頭發弄得讓外星球人神經失常,我決定讚助你二十分鍾上網費用!”他扔下兩塊錢硬幣揚長而去。

回來後鄭凡還是有些後悔,他覺得自己跟這些頭發古怪並且身上刺著豺狼虎豹的人較真,簡直是斯文掃地。

一個星期後的一天早晨,鄭凡很小心地問所長辦公室裏什麼時候能裝上寬帶,所長說所裏經費緊張,夏天的防暑降溫費到現在都沒著落,去大別山調研黃梅戲的出差費也沒批下來,再說了搞戲劇研究又不是搞市場研究,不需要上網。所長看著放在辦公桌上的茶杯洗臉盆牙膏牙刷,皺了一下眉頭:“房子還沒租好?”

鄭凡對有知遇之恩的郭之遠所長連連說,“租好了,今天就搬!”

來報到的時候鄭凡無處落腳,所長主動關心地說,“暫時先委屈一下住辦公室,過兩天房子租好了再搬出去!”而現在一個星期都過去了,他還賴在不花錢的辦公室住著不走,所長的話讓他鼻尖上冒汗。

鄭凡立即跑去跟黃杉借二百塊錢租房,黃杉給了他三百,“租房離我和舒懷近點!”

鄭凡當天下午就在三環附近的城中村租了一間平房。這兒離上班的地方遠,要倒三次車,可離舒懷近,隔兩條馬路,離黃杉也隻有一站路。

剛修好的三環將城中村一劈為二,這裏地處偏遠,環境惡劣,所以租住在這裏都是些收破爛的、做鹵菜的、磨豆腐的、煉地溝油的、逃避計劃生育的、偷情私奔的、還有一些下等妓女、無良小偷、打手、民工等各色社會閑雜人員。

房東老苟拖著一條殘廢的腿說,“要不是這屋裏死了孩子,一百二十八我絕不出手。”兩個月前一對做裁縫的鄉下夫妻唯一的兒子喝了三聚氰胺奶粉後死了,夫妻倆哭得死去活來,不久就挑著縫紉機回鄉下去了,鄭凡管不了許多,不要說是死過孩子的屋子,就是死過幾萬人的奧斯維辛毒氣室,隻要省錢,他就住。

鄭凡搬進來後的第二天晚上,舒懷、悅悅還有黃杉都來了,這次悅悅花錢買來了幾包鹵菜還有一袋花生米,黃杉在城中村雜貨鋪裏拎了一捆啤酒,說是祝賀鄭凡喬遷新居,鄭凡說別拿我窮開心了,別人的舊屋成了我的新居,別人娶媳婦逼著我放鞭炮,不著調呀。其實大家都知道,不過是找個由頭聚一聚。

也許是上次喝烈性酒全麵失態了,所以這次壓根就沒人提議喝白酒。昏黃的燈光下大家一人抓著一瓶啤酒就著鹵菜花生米你來我往地喝得謙虛謹慎。悅悅跟鄭凡和黃杉碰了一下瓶子,“上次很失禮,不該掀翻桌子,還望兩位哥哥多多包涵!尤其是鄭凡兄初來乍到,我那般失控,真不好意思!”

悅悅道歉得很坦誠,並將那天發作的背景告訴了各位。悅悅在廬陽一家代理美國生物保健品的公司裏做業務推銷員,鄭凡來的那天下午她在一個老板客戶辦公室裏推銷深海魚油的時候,那位腕上套著金鏈的老板客戶居然提出要包養悅悅,悅悅氣得當場想掀翻客戶的辦公桌,所以聽到黃杉說想被富婆包養時,被激怒的悅悅就掀翻了自己屋裏的餐桌。

黃杉舉重若輕地說,“你掀得對,都怪我們酒喝多了,胡言亂語。不過,我這個當年中文係的最後一個貴族怎麼會傍富婆呢?”

舒懷也趁機標榜自己,“我堂堂的人民教師,更不會去販毒。”

鄭凡抹一把嘴角的殘酒,反擊道,“被生計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時候,販毒,傍富婆,腦子裏閃一下這些念頭,很正常。白日做夢是緩解壓力的最好藥方。”

黃杉反駁說,“我們受黨教育這麼多年,這些念頭閃都不該閃一下。”

舒懷趁熱打鐵說,“你讀了研究生,不能知識比我們多了,境界卻比我們低了。”

鄭凡放下手中的酒瓶,“真是奇了怪了,販毒,傍富婆,明明是你倆說的,反倒教育起我來了!”

同學之間不著邊際的爭論總是不了了之。屋內氣氛好極了。

酒過三巡,舒懷突然將了鄭凡一軍:“你不是說女友在廬陽嗎,人呢?”

黃杉打圓場說,“不是女友,是女網友。”

這天夜裏,鄭凡肚子疼得死去活來,一夜跑了六趟旱廁,第二天到辦公室打電話問舒懷和黃杉,都說拉得一塌糊塗,不知是鹵菜變質了,也不知是啤酒過期了。鄭凡問悅悅怎麼樣,舒懷說悅悅正在醫院裏吊水呢。